听说爱情回来过

汐子

巧儿接到小娟电话时，正在街上海淘，电话里小娟焦急的说道，矿里的房子要拆迁，让巧儿赶紧回来。仲夏的夜晚，霓虹闪烁，路上行人来去匆匆，闷热的空气中有香气浮动，路灯下有蚊虫飞舞，远远的似蝶翻轻粉双飞，有些许的眼花。巧儿拧着眉听着，眼晴茫然地望着远方，那已被封存的记忆瞬间排山倒海向她袭来。

巧儿，你暑假找到事了吗？听说，矿上舞厅要招收银员，只上晚班，工资还挺高的，要不下午我陪你去看看。

舞厅？那里不大好吧，环境会不会太嘈杂？娟子，晚上我再问问志国可以吗？

行，你赶紧的，应聘的人挺多，你和志国商量好了来找我，那里也招服务员，我陪你，也好有个照应。

晚上，巧儿把志国约了出来，将要去舞厅上班的事告诉了他，志国强烈反对，巧儿轻轻拽着志国的袖子，明眸里闪动着坚毅，柔声说道，志国，我家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妈妈类风湿关节炎已卧床几年，矿里近来效益不好，这几个月也只发了点生活费，我爸下岗去小煤窖上班，妹妹弟弟又小，都在读书，我开学的学费又没着落，我没办法呀，舞厅的工资高，何况只是收银，娟子说陪我……

收银也不行，那地方太乱，我不放心，你的学费我来想办法，巧儿，你再等等，明年我毕业了就会好点。

志国，你家的情况也比我好不了多少。阿姨走了几年，全靠叔叔撑着。这会叔叔应该也下岗了吧，奶奶身体不好，你还有二个弟弟，我不想增加你负担。

巧儿，暑假我和你爸一起去小煤窖打短工，二个月就能赚回你我的学费，听我的，这事你不用操心，舞厅咱不去。

志国，小煤窖的活又脏又累，你不要去。我有娟子陪着没事，再说我也想出去锻炼下。

巧儿，你若真要去，我也没办法，我只恨我自己，给不了你安逸的生活。说完，志国便扭头而去，巧儿望着志国远去的背影，内心踌躇不安，命运的旋涡将她推向了未知的世界，而她竟无力反抗。如水的月儿洒在她柔美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光亮，巧儿在这片亮光的映衬下，愈发的夺目生动。

巧儿八岁时和妈妈从农村迁来矿上的。长年在田里浸泡劳作，巧儿妈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刚来矿里时还能料理日常生活，随着年月增长加上没得到及时彻底医治，这两年竟卧床不起。矿里连年无规律开采，管理混乱，周边小煤窖过多造成煤炭供大于求，从而挤压煤炭市场导致矿里效益每况愈下，半停产状态，巧儿父亲下岗每月只拿微薄的生活费，万般无奈下，巧儿父亲只得去附近的小煤窖上班。

巧儿被安排在舞厅前台当收银员，娟子则是服务员。清纯乖巧的巧儿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微笑，对客人保持着疏离有礼的态度，在藏污纳垢的舞厅犹如枝白莲，却也能赢得客人的尊重。志国自那晚走后就一直没与巧儿联系，巧儿爸说志国和他在一起挖小煤窖。

云逸那天结了运费款，便约了朋友去矿里舞厅。这一带地处县城远郊，共有三个国企煤矿，云逸的老爷子是另一个大矿的矿长，云逸大学毕业后进了当地垄断国企上班，便利用父亲的关系组建了车队跑运输，顺便倒腾煤炭生意。吃住都在县城，只结工程款时才来矿里转转。一大帮人在舞厅玩到近十一点。九十年代中期的夜生活相对较单调，舞厅营业时间十点便打烊。巧儿不时焦虑的看着墙上的挂钟，心里挂念着回去晚了，家人担心。待得云逸来结帐时只挤了丝微笑，礼貌用语也没顾上，直接便说价钱。云逸听着巧儿柔和又清脆的声音，便向她细望了几眼，只见她两条乌黑的长辫垂在胸前，素雅的婉君装包裹着曼妙玲珑的身材，小小的瓜子脸，秀眉如画,双目晶莹清澈,整个人散发清丽脱俗、温婉若小家碧玉的独特气质，与这舞厅格格不入。心里暗自纳闷，付钱时也没数直接便将钱甩到柜台上。巧儿看着竟多出了好几佰，忙将钱推至云逸面前，说，先生，这是退给您多付的钞票，请您收好。

如果说刚开始云逸是无意而为，后面云逸便存了试探与捉弄。云逸手肘支在柜台上，挑眉轻佻的说道，是嘛，我没注意，多就多呗，没关系，算给你的小费。

先生，这是您多给的钞票，请您收好！巧儿加重了语气。云逸一听，脾气上来了，说道，这是给你的小费，怎么，嫌少？

先生，我只是收银员，没为您提供过任何服务，对不起，您的小费我拒收。巧儿涨红着脸，望着云逸一字一字的说道，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极为幽深明亮，看得云逸心脏一阵抽动。云逸甩下一句真矫情，便和朋友离开了舞厅。及至走出舞厅大门，却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巧儿竟追了出来，将手中的钞票直接甩了出来，大声的说道，别以为你有钱就了不起，我穷，但穷得有尊严。云逸永远也忘不了那刻的巧儿，夏风吹起了她的衣袂，连同她的发辫也飞扬了起来，宛若坠落人间的仙女，灵秀而高贵。

转眼就快开学了，巧儿在舞厅的暑期工渐入尾声，志国与巧儿怄气月余后俩人便和好了，只是志国小煤窖工作较劳累，为了不影响志国休息，俩人聚少离多，商量着开学后把这段分离的时间好好补上。巧儿和志国同在一所技校求学，志国比巧儿高上一届，明年就可毕业。相同的环境，相似的经历，俩个年轻人自然而然便走在了一起。

矿里街上，巧儿亲昵的挽着志国的手说笑着。马上要开学了，想着整个暑假也没能和巧儿聚聚，志国今天特意调班约巧儿看电影。柔美娇小的巧儿和高大俊朗的志国走在一起很是赏心悦目，引得路人不时侧目。一个行乞老婆婆拿着破碗站在巧儿面前，巧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一股脑地放进了碗里，柔声询问婆婆的状况，这一幕恰巧被开车路过的云逸看见，云逸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是夜，云逸约上几个朋友又出现在舞厅。云逸不时将眼光投向吧台上的巧儿，心里升腾起异样的感觉。此后，云逸便成了舞厅的定点客人。每次只是远远观察巧儿，只结帐时才和巧儿说上几句。同伴小华看出了异样，坏笑道，怎么，看上这小妞了？云逸踢了他一脚，笑骂道，滚。

小华说，真看上了？这可不是你作风，直接上啊……

别，你可别瞎掺和，这丫头倔着呢。

哟，浪子回头了，动真情了，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

巧儿对这一切自然毫不知情，她不知道，更大的灾难已悄悄向她逼近。

巧儿最近总感觉心慌，以致于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明天就要开学了，志国上完今天最后一个晚班就结束暑期工。一大早她便买好菜并去志国家捎信让他下班后来她家吃饭。忙活完已到午饭点，却迟迟不见父亲及志国的影子。妹妹弟弟围坐在饭桌旁，巴巴地望着，不时询问着。巧儿正等得心慌，却见娟子急冲冲走到她面前，低语道，出事了，你赶紧出来。巧儿一听，只觉一阵眩晕，立马便随娟子出来，巧儿，听说附近有小煤窖透水，消息暂时封锁，具体情况不明，你爸和志国是早班？还没回家？

娟子，你从哪得来的消息？是的，都午饭了还没见人，娟子，万一出事了，这可咋办呀。巧儿吓得腿软，拽着娟子的手焦急的说道。

别急，我们现在马上赶到xx煤窖，去看看情况再说，伯父和志国运气好着呢，应该不会有事。

这是个黑龙滚滚，煤尘四扬，地上遍洒黑煤，无证开采的小煤窖。巨大的利益驱使下，使得无良煤场主罔顾人的生命，聘请的都是未经培训无从业资格的农民或周边岁数较大下岗矿工。矿主安全意识薄弱，管理混乱，设施简陋使得事故频发。严重的环境污染造成了周边河水一片乌黑，草木不生，饶是自小生活在矿里的巧云看见如此脏乱差环境后，心里不禁后悔当初若知道是这样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同意他们来的。因消息暂时封锁，知情人并不多，窖口站在那等候消息的也廖廖无几。待得问明情况才知凌晨四点发生的透水事故，井下共有十四人，只在出口作业的两个矿工平安出逃，其余全被困井下，生死不明。事故发生在凌晨，矿主又不在当地联系不上，营救不及时，怕是凶多吉少。在那等候的家属已哭成泪人，瘫坐在地上。因被困人数较多，已惊动县里领导，此时营救正有条不紊的进行。

下午三时左右，井下水全被抽干，营救人员下井后传出消息，被困人员全部遇难。井上人嚎啕大哭，并与县里领导发生争执。巧儿脸上布满泪水，一双眼肿得核桃样紧盯着出口。遗体陆续被抬上来，待得掀开第七具遗体面布，看着脸上布满煤渣，被水浸泡肿胀变形的父亲，巧儿一声大叫，随后便仰倒在地不省人事。

巧儿在医院里被吵闹声惊醒，这才想起志国还没消息，穿上鞋就要往外冲，娟子一把拽着她，哭着说，巧儿，别去了，人没了，和你爸一起走的。

不，前几天他还陪我看电影，他说明年毕业后一切就会好的。他还这么年轻呀，还有我爸，他吃了一辈子苦，还没等着享我福，怎么说走就走了，我一下子就走了两个亲人，老天太残忍了……巧儿大声哭了起来，好像溢满洪水的大江决口一样，那么猛烈，那么痛快；把多少天里，心中积满的苦水一下子倾泻出来。

巧儿，你要坚强，你妈我们还瞒着，家里还有妹妹弟弟，你可不能垮呀。

巧儿闻言，赶紧问，娟子，我家现在谁撑着。我已告诉你妹了，让她照顾好阿姨，你弟在我家。

矿主呢？善后的事怎么处理？那些家属在哪？

比较麻烦，矿主已被警方控制，可因为是不合法煤矿，且都没买保险，政府又不想公开，估计会私了，但死亡人数较多，赔偿金额不会有很多，目前家属正在和他们谈判。

娟子，志国和我爸遗体在哪？我想去看看。

医院的太平间里，十二具盖着白布的遗体冷冰冰的躺在那，巧儿顺着铭牌找到了志国。他的脸已被擦洗干净，原本俊朗的脸孔此时白得碜人，整张脸发胀得犹如东北白馍，巧儿扑在志国的身上，手颤抖着轻轻抚摸志国的脸，一连串泪水顺着巧儿痛楚的脸颊无声地流下来。医院偏隅一角的会议室，家属代表和政府官员却争得面红耳赤。

晚上，云逸在舞厅呆到结账也没见巧儿，心里不禁诧异，便假装随意的问道，咦，换人了？原来收钱的小姑娘怎么没来？

没做了，她家出事了

出事？什么事

好像是她爸，具体我也不知

回去的路上，云逸猛然想起小煤窖透水事故，他猜到巧儿父亲多半与这事有关。

第二天，云逸便打探到了大致内幕，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巧儿她们拿不到多少赔偿金。想到巧儿纯真的笑容及目前的处境，他心里一阵绞痛，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尽最大的能力呵护巧儿周全，为巧儿谋取合法权益。

下午，他来到巧儿家，巧儿的妹妹接待了他，告诉他，她姐不在家，让他过几天再来。他应允了，临出门时，他留下一匝钱，说，我与你姐是最好的朋友，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巧儿的妹妹忙收下钱，将他送出门，说，我姐在医院，我爸和志国哥的遗体还在医院，要不你去那找她。说话时的语气平静淡漠，根本看不出悲伤。

几天后，在政府官员连哄带骗下，遇难家属只拿到微薄几万元赔偿金便草草的签字，志国的父亲也签了。巧儿让他别签，老实的他涕泪纵横，说，我没办法，巧儿，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我斗不过他们，再说，我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我在这守一天，就耽误一天工钱。巧儿听后又是一阵痛哭。

看着遗体陆续被搬上了殡仪车，偌大的停尸房只剩下父亲的遗体，巧儿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到她身旁，轻声说道，你跟我来一趟。巧儿随他来到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二人正在那说着荤段子，看见她来后，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说道，这是给你的赔偿金，你若同意，便签字吧。巧儿一看，赔偿金额竟然是其他人的二倍，且将她弟弟抚养至十八岁。巧儿讶异的问道，为何赔偿金不同？若是不说清楚，她拒签。

其中一人冷笑道，拒签？我们还真巴不得。实话告诉你，你遇上贵人了。

贵人？

是的，快签吧，你拿的赔偿金是最高的。

要我签可以，我未婚夫也遇难了，必须让他赔偿金和我一样。

你这人怎么不识抬举呀，不签拉倒。那人说完便气冲冲的出去了。巧儿随后也走出办公室，想着几天没回家，便往家里赶去。没走几步，就有人在后头喊着，让她回去。

你未婚夫赔偿金可以加点，但他弟弟抚养费不出。巧儿听后，觉得再争也无济于事只得作罢。只是临出门时，一直追问贵人的身份，可对方只说了一句，以后你自然知道，便不再搭理她。

父亲与志国已下葬数日，这些天巧儿一直精神恍惚，人也愈发的消瘦，一双眼显得更加幽深。巧儿爸追悼会上云逸早早出现，帮着巧儿四下安排，招呼宾客，临走时还留了联系电话，让巧儿有事就找他，他一直都在。巧儿捏着号码盯着云逸背影直至看不见。巧儿妈在巧儿爸出事第二天便已知道，当时就哭喊着怪自己拖累了巧儿爸，还不如死掉算了，要不是邻居拦着，想必已出事。之后便一直不吃不喝，人若痴呆状。巧儿将寄存在娟子家的弟弟小虎领回了家，姐弟三人跪在妈妈床前，哭着道，妈，爸已不在了，我们只剩下您了，您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呀。巧儿妈这才醒悟了过来，抱着姐弟仨痛哭起来。这之后，巧儿妈神智便恢复了正常，让巧儿赶紧回学校上课，家里有秀秀帮衬着就行。巧儿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国庆后去学校。

云逸送巧儿去的学校。这期间，云逸隔三差五的往巧儿家跑，帮着巧儿干干体力活，陪巧儿妈说说话。巧儿拒绝过几次，云逸只说了句，你能行吗？巧儿曀得半天说不出话。幽默开朗的云逸很得家人喜爱，尤其是秀秀，每次见了他，都特别开心。云逸的到来让这冰冷的家里有了生机，巧儿也就没再刻意排斥他，只是对他的态度始终淡淡的。起风了，天际有些昏沉，秋风卷起枝头的黄叶，在半空中打旋飞舞着，随后飘落在地上。巧儿看着学校熟悉的景色，想起前不久志国对她的承诺，回校后一定要把俩人暑假的时间补上，泪水瞬间爬满了整张脸，捂着嘴蹲在那痛哭着。云逸看着她，轻轻扶着她肩膀，默默的陪在身旁。他知道，巧儿需要时间，他愿意等，也等得起。（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