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非吾乡(五)

小妖

<p class="ql-block">西风起,三分寒,一分清浅,一分冬凉,</p><p class="ql-block">随风起,随风落,往事缱绻,淡烟生香。</p><p class="ql-block">三份冰淇淋的齁甜是经年的念想,</p><p class="ql-block">一杯苦咖啡的浓烈是经年的相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了拓展业务,母亲的爷爷被派到上海去学习茶叶的生意,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回家。母亲的奶奶,也就是我的祖奶奶未免担心,听说上海是个灯红酒绿的花花城市,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于是叫上自己的兄弟马元信,决定去上海看望祖爷爷。祖奶奶是祖爷爷在邛崃做生意时认识的,听说她从小就能干,未出嫁前就已经是家里说了算的,自立自主惯了,不曾依附哪个,她的儿女们也跟她一样,一个比一个刚强,一个比一个爱较真。外公就是这样,几个伯公亦是如此。</p><p class="ql-block">祖奶奶和弟弟马元信到上海那天,天气冷得出奇,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上海是个大码头,冷就冷在了那海风,嗖嗖的刺骨,天上的太阳惨白惨白的,街上的电线在风里光秃秃的摇荡着,风刮得人缩成一团。祖奶奶和弟弟走在租界的街上,两人看着周围洋房,看着外国巡捕,处处新鲜。</p><p class="ql-block">马元信跟着姐姐去逛大上海,一门心思要吃大菜(吃西餐)和坐马车,而祖奶奶一心要找祖爷爷,两人商量不到一块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儿走。马元信说这么早旅馆估计没开门,去了掉价儿。祖奶奶说这么早西餐厅未必开门。最后决定离哪儿近先上哪儿。马元信当然先打听起上海著名的礼查饭店,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匆匆忙忙走道儿,他朝人”哎“了几声,没人搭理他,好不容易挡住一个穿呢子格子大衣的小矮个,琢磨能穿这样洋装的肯定吃过西餐,马元信说,这位爷,跟您打听一下,礼查饭店怎么走?</p><p class="ql-block">小矮个低吼道:巴嘎呀鲁!</p><p class="ql-block">马元信看着对方的怒目有些害怕,更不清楚巴嘎呀路往哪儿走,又拦下一个穿马褂的,打听起礼查饭店在哪个方向,巴嘎呀路怎么走。对方像看怪物一样轻蔑地看着马元信,一言不发,倒把马元信吓着了,赶紧说:对不起了哈,我不问咯,您老请。</p><p class="ql-block">祖奶奶说:这人可能是个哑巴。</p><p class="ql-block">长袍马褂对祖奶奶嚷过来:侬喋扎赤佬,侬个乡吾宁才是哑巴!起西伐!</p><p class="ql-block">祖奶奶一个劲给人道歉,心里这个窝囊,只是埋怨兄弟,怎么净找些袍哥问路。姐弟两找个背风的拐角,还没站定,一个外国巡捕用警棍敲了敲墙,指示他们走开,马元信说,官爷,我找礼查饭店。</p><p class="ql-block">巡捕朝前指了指,马元信说,老姐,礼查不远,就在前头,快点先去那里喝口热汤。</p><p class="ql-block">两人走了半天也没见着礼查,马元信看见电线杆下靠着个没精打采的人,这类人他熟,在四川没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类人痞气贱气,都在脸上挂着,不用张嘴你就知道他是属于混混一类。马元信问礼查怎么走,混混儿一口上海话,指着旁边的早点摊子说,给我买份大饼,油条就告诉侬,油条要新炸的啊!</p><p class="ql-block">马元信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份给混混儿送过去,混混儿说,我说了油条要刚出锅的,就忘了说大饼,这大饼都冷了啊。</p><p class="ql-block">马元信说,天太冷,您就凑合吧,该告诉我礼查在哪儿了吧?</p><p class="ql-block">混混儿说,就在我身后。</p><p class="ql-block">马元信抬头一看,混混儿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气的水泥酱灰色长楼,气派的很。大玻璃门,两位穿制服的小哥分站两边,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他不敢相信这就是饭馆。</p><p class="ql-block">混混儿说,你看什么呀?</p><p class="ql-block">李元信说,我找礼查饭店的牌匾呢。</p><p class="ql-block">混混儿说,那不是在墙上刻着吗?</p><p class="ql-block">酱色楼挑边镶花的门楣上有几个英文字母:Astor House Hotel</p><p class="ql-block">马元信哪儿认得洋字母,狗看星星一样装模作样审视半天,对祖奶奶说,老姐,就是这点。</p><p class="ql-block">正在这节骨眼上,那混混儿上前一步说,再来碗豆浆,我告诉您一个上海秘密。</p><p class="ql-block">马元信给了两个铜板,让他自个儿去买,混混儿收了钱说,以后再问道儿,别再管人叫大爷,上海没有大爷,叫爷叔。</p><p class="ql-block">李元信悻悻然地说,谢谢您指教,二爷,瓜娃子。拉着姐姐走进礼查饭店。</p><p class="ql-block">祖奶奶被马元信推进西餐厅,他们没有想到外面天寒地冻,礼查里面竟然温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找见。厅里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显得轻盈又有风度。后来祖奶奶要求家里所有佣人照办,反复强调说,人家上菜是”托“,可不是”端“,举止不一样,很有教养的。门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祖奶奶姐弟的打扮,明摆着跟礼查的氛围不协调。</p><p class="ql-block">侍者拿着登记簿问,先生贵姓?</p><p class="ql-block">马元信说:免贵,姓马。</p><p class="ql-block">两人奇怪,怎么吃饭还问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问是否预约?马元信不知道什么叫预约,侍者说就是提前订了桌。马元信说没有,说从成都一路坐船南下,千余里路还要预约?侍者说,如果没有预约,您二位在沙发上候一会儿,等有了空位我来请您们。</p><p class="ql-block">祖奶奶坐在沙发上,哎呀妈呀,怎么这么软,整个人陷倒了下去,拔不出来。再看看餐厅里小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高背椅子用金丝绒包裹着,还垫着厚厚的丝绒垫。墙上挂着洋画,一幅慵懒的美妇人穿着大大的裙摆,上身裹得紧紧的,高耸的乳沟倪着眼。祖奶奶脸一下就红了,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餐厅里坐着精致的男女们。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吃饭时他们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时不时地拿着一块白布擦着嘴角。也有在看书,看报的。餐厅里面没有鸟笼,没有蝈蝈的鸣叫,更没人大声划拳。几位喝着棕褐色”药汤子“的女人翘着小拇指,小口小口的呡,低头浅笑,头上带着一个小帽子,还有丝网坠落一旁,煞是好看。那小小的杯子依着祖奶奶的习惯肯定一口就完了。有位男的,用叉子绕着面条,一圈又一圈,然后小心地放进嘴里,闭着嘴慢慢嚼着,不发出声音。祖奶奶想,叱,用筷子比那方便多了,真是熊瞎子学绣花,装模作样。</p><p class="ql-block">坐了一会儿,马元信热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围巾,抱在怀里,旁边女士,穿着露了半边肩的连衣裙,肩上披着貂皮披肩,一双纤纤玉脚穿着丝袜,小皮鞋,跟马元信那双老头大棉窝成了鲜明对比。马元信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纤纤玉脚的主人对着他礼貌地笑了笑,是一位蓝眼睛的外国人。</p><p class="ql-block">马元信立刻欠了欠身子,使劲地往姐姐那边挪了挪。</p><p class="ql-block">侍者把姐弟俩领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侍者要将马元信的帽子,围巾拿走,马元信怕丢了,死活不撒手,却又不知放在何处才好,寻了半天,最后终于放在靠窗的脚底下。侍者很快送上一杯凉水和热毛巾卷,又递过一份精致的本子说,这是MENU,您二位看看需要点什么?</p><p class="ql-block">马元信不知道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拿过来尝了一口,叱着牙倒吸口气,推开了。伸手展开热毛巾,毛巾很烫,他很舒服地擦了擦脖子,又将脑袋,鼻子洞儿使劲掏了掏,连耳朵眼儿都没放过,认真擦过一遍后,最后擦了手,直至毛巾冷却,才放在桌上。</p><p class="ql-block">白毛巾变成了灰毛巾。</p><p class="ql-block">祖奶奶看不懂,低声嘱咐着,捡便宜的点。</p><p class="ql-block">马元信翻开本子一看,都是外文,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马元信充内行地说,没有担担面?</p><p class="ql-block">侍者说只有意大利面。马元信假装沉吟了一下,指着菜单的一行说,就它吧,来两份,快点,我们还有事。</p><p class="ql-block">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请稍候。</p><p class="ql-block">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杯冰激凌,上面还各插着一面英吉利小旗子。</p><p class="ql-block">马元信问这个小旗子能不能吃?侍者说那是装饰,不能吃的。马元信不喜地说,既然是装饰,就该像寿桃上面的那朵花,沾个寿喜什么的也好啊,你们咋弄个怪模式眼的纸旗子,算哪个意思,搞得像送葬烧的钱纸似的,好恼火哦,还不如送碗热汤。</p><p class="ql-block">侍者说冰激凌插国旗是西餐的惯例。马元信说那下次我来,给老子插根皇上的龙旗。</p><p class="ql-block">侍者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身走了,马元信舀了一大口冰激凌塞进嘴里,立刻五官挪位,龇牙咧嘴,朝着侍者背景喊,小二,过来!</p><p class="ql-block">侍者一路小跑过来,问有什么吩咐,马元信用小勺敲着杯沿说,这是……</p><p class="ql-block">侍者说,您点的是牛奶冰激凌。</p><p class="ql-block">马元信说,我点这个呢?</p><p class="ql-block">侍者打开MENU指着告诉马元信,您刚才点的就是这个。马元信只能讪讪地低声说,个老子,自作自受……</p><p class="ql-block">祖奶奶尝了一口,立刻将杯子推给马元信,说吃不惯这么冰凉齁甜的东西。马元信好不容易将两份吃光,小旗子被搁在一边。侍者过来招呼问是否还需要点些什么?马元信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行说,换个吧,来这个。</p><p class="ql-block">祖奶奶说,你一个人吃,我搞不惯这点的奶腥味儿。</p><p class="ql-block">马元信对侍者说,那就一份。</p><p class="ql-block">侍者说这里不按份算,按”客“。马元信不耐烦地说,那就一客嘛。</p><p class="ql-block">一会儿,侍者端来一杯紫色冰激凌,上面插着一面英吉利小旗子。</p><p class="ql-block">马元信不动声色地吃了。吃半截就围上了围巾。桌上放着三面小旗子。</p><p class="ql-block">马元信还想点,祖奶奶说,够了,脸都绿了。</p><p class="ql-block">马元信就问侍者怎么本子里头标的都是一个味道?侍者说这页是冷饮系列,全是凉的。马元信问有没有热茶之类的?侍者说有COFFEE,COCOA,JUICY……马元信埋怨到:说人话,它们的中国名叫哪样?侍者说没有中国名字,还没取呢。马元信指着旁边喝咖啡的女人说,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p><p class="ql-block">侍者说,那是COFFEE,我们论杯不论壶。</p><p class="ql-block">马元信说,那就一杯CO。。。O,要烫的,越烫越好。</p><p class="ql-block">侍者问是否要加奶加糖?马元信说,该加的都给我弄齐了。</p><p class="ql-block">马元信问祖奶奶还吃什么?祖奶奶说她看都看饱了。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子放在马元信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马元信说,这就是那个CO什么的?怎么颜色这么浅呢?旁边那个可是黑色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呢?</p><p class="ql-block">侍者说,这是加了奶的,先生,您不是吩咐要加奶加糖吗?</p><p class="ql-block">马元信不再说什么,一仰脖,将咖啡灌进肚里,大声嚷着收钱。</p><p class="ql-block">侍者将扣在桌上的账单翻过来说,两杯牛奶冰激凌,一杯香草冰激凌,一杯热咖啡,加上服务费,总共四块大洋。</p><p class="ql-block">祖奶奶一听,腿肚子都打颤,马元信说:四块?你咋不要四十呢?我上聚丰园吃火锅,十个人也吃不了四块大洋!</p><p class="ql-block">侍者说,先生,MENU上面都有价格,您看看,我们是明码实价。</p><p class="ql-block">马元信悻悻然付了款,临走抓起三面小旗子说,这个归我了。</p><p class="ql-block">侍者说:As You Like It.</p><p class="ql-block">马元信说,讲中国话!</p><p class="ql-block">侍者说:随便。</p><p class="ql-block">出了礼查饭店,马元信和姐姐在马路对面早点摊上,大口嚼着油条,大饼,喝着热滚滚的豆浆,烫的直吸溜,热烈而酣畅,细汗顺着头皮冒了出来。混混儿隔着马路问:您在里面吃了啥?</p><p class="ql-block">马元信从怀里摸出三面旗子,在手里晃了晃,老子吃了三面英吉利。</p><p class="ql-block">一年后,马元信在邛崃开了一间饭馆,颇有礼查饭店之风,桌上铺着碎花桌布,绝对比礼查的还高级,礼查饭店充其量是白桌布,他的可是碎花的。是祖奶奶布置的。祖奶奶倾其全部手艺帮兄弟开店,桌上也明码标价摆着MENU,里面分门别类有酒类,小吃等。另外,马元信还请了女招待,要求她们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上菜。他的店曾经风靡了当时的川西。</p><p class="ql-block">三杯冰激凌,影响可谓不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