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终于可以有一件新衣服,过年时穿了。而且,还是“呢子”料的。于是,我每天都怀着热切的期盼,盼着过年,能穿着斩新的呢子服,早起挨家拜年,夜晚走在堆满积雪的胡同里,提着纸糊的灯笼,放几只小鞭。便是“锦衣夜行”,心里也是美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年,我刚上小学,时在腊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期盼,一直到母亲终于腾出空来,安排上了日程,已是小年在望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从箱中拿出那块布料,那是一块很粗糙的布料,比通常的布料要厚很多,呈未加染色的棉麻原有的素色。有一股轻微的柴油的味道——我曾在母亲工作的厂房中闻到过这种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每忆起,觉得那应该是曾用于某些机械的包装物,或至少是与工业有关的废弃物。所谓“呢子”云云,只是家父用于哄孩子开心的调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自然是饱和了期盼的喜悦。站炉子上正用大塘瓷盆烧了滿满的热水,母亲将布料抖开放入盆中,又倒入两小袋染料。那染料的名字叫“直接蓝”,起这样的名字,大约是在宣示着它染色一步到位的功效。果然,随着盆中蓝色的汽泡“咕嘟咕嘟”地蛙鸣,那布料渐次出落成一副藏蓝色的靓丽。屋中弥漫着水蒸汽,窗玻璃上已条条水流淌下,潮潮暧暖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将染了色的布料搭在院中的绳上,待到傍晚收回的时侯,那布料仍带着些湿气,几乎是直耸耸地立着。腊月里凛冽的寒风未能将它完全吹干,苍白的阳光虽尽了它全部的热情,最后也只好带着几分歉意隐到西房山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将布料摊平在炕上,几经对折后,折叠成椅垫大小的方块儿,放在炕头上,盘腿坐在上面,身体一面微微摇摆,用自身的重量尽力碾压,一面用双手沿着四边抻展。这是为了让布料平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没有文化,做活计的时候,从不使用板尺皮尺之类的。总是把我们拉到身前,用手一拃拃地丈量。手到之处,传递到我们身上的,是温暖的爱抚。丈量的“数据”再转化到纸上,剪出纸样,铺在布上进行裁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件“呢子服”,大约耗时五六天,方得以竣工。因为母亲白天要上班,只能晚饭后,待我们都睡下了,再挑灯夜战。加之那布料较厚,不大适合做传统的祆罩,要做成制服,工序上自然要繁琐一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次夜半,我朦胧中醒来,都看到母亲盘腿坐在炕头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缝紩,偶而把针在头顶的发间宕一下。神情专注,眼睛微红却慈祥。我睡意仍浓,复又闭上眼晴。窗外,雪花拍打在用洋灰袋纸缝成的窗帘上,沙沙作响,如催眠曲,又把我送回梦乡。待再睁开眼睛,母亲己经留下锅里的早饭,上班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家子女五个,我有兄弟姐妹各一。在那个年代,父母把我们拉扯大,其付出的艰辛,不言而喻。特别是母亲,一面工作,一面又要为五个子女的一蔬一饭,一衣一履费心操持。其中辛苦,自是难以尽数,加之岁月漫漫,那些母爱中的细节,也已变得模糊。至于我穿上那件“呢子服”后心中欢喜有几多,招来小伙伴们多少羡慕的眼光,也已不复记得了。而母亲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熬夜飞针走线为儿缝制衣服的身影,却如一副画图,至今在我的脑海中,清晰而又温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慈母手中线,牵出无尽的母爱。那是我心中永远的《慈母紩衣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