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父子关系

布衣平鸣

　　在京时，聪儿和我谈起了麦家这个作家，我才知道他的一本耗时八年，又用了五年时间打磨而成的新书《人生海海》现在卖得火爆，据说发行量已经突破了300万册。便网购了一本直接寄到天津，今天来津刚好一周，看完了这347页、100章的作品，心里很是波澜起伏了一番，接着又读了他写给儿子的一封信，还看了董卿读书会和陈数读书会上麦家本人讲述的不幸童年以及他对作品的深度解析，我总觉得心里有许多话想写出来。

我和麦家是同年同月生人，他本姓蒋，是浙江人，我知道他以前多部作品被改编成谍战片，有《风声》《暗算》《解密》三部曲，我知道也断断续续看过几集，但他的作品原著从来没有看过，阅读这本《人生海海》也是受了儿子的提示。

听麦家讲述，这本《人生海海》创作的缘起是他童年的一件小事。那年，麦家只有11岁。一天下午，他与同学一起到生产队劳动，远远地看到一个正在挑粪的老人，老人看起来十分落魄。一个稍大点的同学告诉麦家：“别看那人现在生活窘迫，那个人其实上过朝鲜战场。”这个人一直生活在麦家的脑海里，多年以后，麦家终于把他写进小说里面，这个人就是小说《人生海海》里的上校。

我们是同龄人，而且都出生在1964年1月，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在我们住的不远处忽然间就多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独来独往，不怎么和人说话，听人说是坐满八年牢期刚释放出来的。至于为什么坐牢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人知道不想往外说。那时因为沟里水源匮乏，我们舀水都是排队等候的，半个小时才能舀满两桶水。而他每次来只提着一个很小的黑色坛罐，我想肯定是装不了两升水的，大家开始都让着，他还点点头表情感谢，后来慢慢的他倒有点理直气壮，不点头致意也没有一句客气的话，舀满了扭头就走，一句话没有。我现在想这点水仅够他一天的吃喝，卫生肯定没法讲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有没有家庭，有没有孩子，他就这样迷一般的储藏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现在，看了麦家的讲述，我猜想他或许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本来想写一点读后感，但是麦家小时候的遭遇以及他和儿子之间别扭的关系让我感慨良多！

麦家一出生就低人一等——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亲是“叛乱分子”，在学校被针对、排挤，所以他说：“我们被社会抛弃了”。幽暗的疏离感在麦家心中扎根。麦家从小就受歧视。上课都要被老师歧视，有一年冬天，麦家在教室里上课，窗户没有关严，冷风直往里面灌。麦家起身将窗户拉上，老师打击他：你头上已戴了两顶“帽子”，还怕冷吗？他还被同学骂，被周围人排挤。然而更难过的是，父亲一点不理解。12岁那一年，被骂得忍无可忍的麦家决定维护父亲的尊严，在学校打了架，所谓打架，不过是三个高年级学生打骂了他，“霸凌”的屈辱感埋在心头久久难以平复。为了“报仇雪恨”，麦家放学后尾随打自己的其中一个学生认其家门。不料，麦家父亲见孩子还没有回来，于是就提着竹竿去找儿子了。麦家以为是父亲给他来出气了，意欲扑到父亲怀里诉苦，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不仅将他推开了，而且还狠狠地扇了麦家两个耳光，鼻血直流，把他已经被同学打伤受伤的鼻子都打歪了。那一刻的麦家，错愕、苦涩、惊讶和委屈的情绪齐头并进，他也似乎醒悟了过来——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仇人，而他也准备用自己的行动“报复”父亲，这一巴掌他不会白受。一个不幸的童年，可能要用一生去治愈；父亲和麦家之间的隔阂，就像一道山体的裂缝，始终没有愈合，也在麦家心中留下了永恒的怆痛。有足足十七的时间他没有喊过父亲，父子之间行同路人，不，行同仇人！

2008年这一年，麦家44岁了，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家看望自己父亲。当他站在老家门前，心里五味杂陈，物是人非，时光已逝。父亲有不锁门的习惯，麦家于是推开门进去，他担心父亲认不出自己，也怕自己忘记父亲模样。当他看到父亲后，疏离、寥落、悲凉和沧桑之感瞬间涌上心头，父亲早已认不出自己，原来年事已高的他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失忆了。三年以后的2011年，麦家的父亲去世了。父亲临终一面，他未能见到，成了他心中冲刷不去的遗憾。2012年，父亲去世一周年，麦家才写下了《致父信》，他在信中写道：“父亲，我现在真的很难过，我想最后再要一点，要您一个清醒的笑容，一个确凿的认可，一声安慰，一声原谅，一个父子情深的拥抱。可您没有给我，父亲，您就那么走了，没有给我一点点，连一个轻浅的笑容和抚摸都没有。我将永远对您有一种负罪感，一种羞愧。”

麦家的童年承受了太多的不幸，他遭受了父亲的暴力对待，但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又以这种同样的暴力对待了自己的儿子麦恩，麦家有两次婚姻，麦恩是前妻所生，离婚后跟了麦家。由于他看管儿子很严，使麦恩异常厌恶他。麦恩读初中的时候，和同学闹矛盾动起了拳脚，老师把麦家叫到了学校。时间仿佛又转到了麦家和同学打架被父亲打耳光的那一刻，麦家也和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不分青红皂白狠狠的给了自己儿子两个耳光。从此麦恩径直将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去学校，没有跟他说话，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年不愿去学校，上千个日子里以打游戏、上网为生，除了吃饭、上厕所绝不出门，而且他拒绝跟麦家沟通，如果麦家试图打开他的房门，他就要离家出走！麦家痛心疾首地说：“陪伴他，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陪伴一头老虎，你得小心翼翼。”麦家为了让儿子继续接受教育，请了许多家教都被儿子赶走，他甚至为了让儿子不远离人群，办过教育机构，可这些都遭到了儿子的强烈反抗。麦家看到这种情况，想起了当年对父亲的埋怨，对自己深深地自责起来，难过不已。整整3年的时间，麦家对待儿子的事情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看到儿子的状态心痛不已，恨不得自己来承受这一切的痛苦，不知道如何才能走进儿子的内心。

麦恩像平时一样网上乱逛，发现以前的同学都在奋力冲刺高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虚度了三年时光，和朋友们的差距也许就要从高考开始。他一夜醒悟，开始瞒着家里恶补英语，学习画画，准备报考国外的艺术类院校。有一天麦恩打开了房门，告诉麦家：“我被美国的一所大学录取了，他们给了我12000美元的奖学金。”麦家一度完全不信，直到收到了费城艺术大学的录取信，才喜出望外。原来，儿子一共申请了8所大学，结果收到了6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在儿子麦恩远去美国上学之际，麦家给儿子写了一封信，放在儿子出国带走的行李箱里，远在异国的儿子麦恩看到这封信后，给他发来了两个流泪的表情。父子终于和解了！

　　看过了麦家三代父子之间暴力相加的故事，我为与麦家同龄的自己感到欣慰和自得。

我从小到大没有受过父母亲的一丁点打骂，当然与我十四岁前是独生子有很大关系，小时候住的大院有十几户人家之多，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鸡飞狗跳的事，甚至看到过长大的儿子夺过扁担与老父亲对打的好戏。爷爷教育我的方式是不断的灌输和现场教学，院子里发生的每件事都是他和我谈话的活教材。父亲和我交流的不多，但是他的爱和关心都在默默的行动中，为了我听英语，悄悄就买回来一台“红灯牌”三波段收音机，我上高中了，又找到了他在新华书店当经理的同学，给我买到一套十七本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我写作业时摊开的杂乱的书本他一言不发地给我收拾得齐齐整整……后来他病了，我请假半年多陪他去山大一院做手术，回来后我又日夜照顾护理他，输液输血都是我自己亲力亲为，直到七次昏迷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哭得撕心裂肺，我觉得父亲是没有一丝遗憾走的，多少年后，我的姑姑告诉了我父亲和她说过同样的话。

轮到我当父亲，我把这种父子之情做到了极致，为了有效而不费时间和儿子们沟通交流，我在他们求学期间，写了二百多封很少发出的书信，内容面面俱到，有谈化学，生物，英语等文化课的；也有谈生活，做人，未来，理想的；我们相处了三十多年，我从来没有一次呈现出高高在上的所谓“老子”形象，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笔直管条”，他们参加工作成家立业后，我更是采取了“闻而不问”的相处方式，难怪妻子说我们就是汪曾祺笔下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刚完成一本拙作《唯念心安》，在“自序”里我描述了自己“心安”的状态就是“看透一切，不争不辨，不怨不艾，不卑不亢，但还满怀天真，专注纯粹，安于当下以一颗通透之心，一双智慧之眼，一副天真之态，行走于人间，淬炼于生活。”写到这，我又不由得自问：“何以心安”？那就是我一生牢牢记住了童年时爷爷的谆谆教诲，学习上一直勤奋不辍，十七岁外出求学，二十一岁工作开始自食其力，从来没有让父母操过心，竭尽全力地照顾父亲，妥善地安葬了他，那一年我还不到三十岁；我使出浑身解数给弟弟解决了就业，费经心机又调动了他的工作。母亲患病我亲自护送到北京看病，病情恶化回家后又雇佣了一对甘肃籍夫妻日夜照顾，去世之后有半年多时间心情痛苦郁闷。为了帮弟弟打理企业，我辞职请假从不懂商业的门外汉到管理方面的佼佼者，其中付出了多少只有我自己知道；当了爷爷之后，我更是及时调整状态，全身心投入到对宝贝们的陪伴生活。前年我又规划了祖坟的修茸设计，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新立了墓碑。一甲子过去了，我扪心自问，对上对下，对老对小，我已无憾，因此心安！

话题再转回来，暴力倾向是有遗传的，不仅从麦家三代人身上看到这一点，生活中也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去年我陪孙儿参加一次家长群里自发组织的蔬菜园观光活动，一个平时就喜欢推搡小朋友的孩子，故态复发毫不顾忌另一个孩子的爸妈还在身边，毫无缘由地出手打了一下，当然爸妈看在眼里，一定是批评了几句，想不到的是那个孩子的爸爸众目睽睽下走过来一句话不说，“啪，啪”两个耳光甩过去，把一大群家长惊得目瞪口呆！

六十多岁的麦家终于总结出这样一段话：“孩子的心灵就像是湿湿的沙滩，脚踏过一定会留下印痕。”即使是顽皮捣蛋的孩子，所犯的错误应当惩罚，也绝对不可以拳脚相加。多少年过去了，或许事情的原委都忘得一干二净，但那两巴掌会让孩子疼一辈子！

2001年夏天，我陪聪儿去大连外国语学院培训英语，期间第一次看到了周弘的《赏识你的孩子》这本书，心潮起伏夜不能寐，给他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谈了我读了这本书以后的感受和收获，提出了我心里琢磨很久的一个观点：“打骂孩子就如同开水浇花”，他在给我的回信中对这句话赞赏有加。几年以后周弘应邀到我们县城演讲，妻子专门去听了，还在一起合影留念。

以爱育爱，保卫童心，孩子们长大以后内心里将会是满满的阳光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