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绿英｜曉雯

清华1928女生汇

【小编的话】岁月会无情地改变人们的外貌，而时光却会不断为曾经的恋情抛光，这也许就是人们惧怕的多年后重逢的反差吧？不过，如果这重逢能让彼此知道对方安好，又何尝不是一种慰籍呢？百年之后，红颜化成白骨，所有人终会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的外在似乎变得不再重要。

（本文选自公众号：朝花夕拾诗酒人生）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不代表

「清華1928女生匯」的觀點。」

　　今晚看望姑姑后开车回家路上，和爸爸因一些社会现象聊起母亲在家庭中的重要性，爸爸说娶对一个女人惠及三代，反之则祸及三代，鸡犬不宁。我感慨婚姻乃人生一件大事，恋爱可以多谈，嫁娶要慎之又慎，赌注太大。车上就我们父女俩，爸爸遂讲起他20多岁时的一段情史。

　　当时他的第二段婚姻陷入离婚拉锯战，一出生即失去母亲的姐姐才几岁大，作为村里的文艺青年，爸爸业余时间和几个同道组织小剧团，四里八乡巡回演出，收获一大票中青年妇女粉丝，其中一个叫绿英（化名）的，对他动了真心。

　　她是泰县最北部一个公社副社长的女儿，小学文化，19岁正当妙龄，比爸爸小6岁；她亭亭玉立，长相出众，又爱穿白衣服，夏天经常一身白，脚蹬一双白球鞋，迎风站在小桥上，白衣飘飘似仙子下凡——在一众看戏的观众中，最为醒目。在60年代初的农村，这种受教育水平及衣着打扮，真如鸡窝里的凤凰。她追着看爸爸演出，夏夜捧着西瓜走好几里地去后台送给他。

　　有一次，她竟然写信约爸爸到泰州城里见面，爸爸欣然赴约，两人一起去看了戏，算正式约会吧。他还带她去见了城郊当菜农的姐姐，我姑姑夸他眼光不错。确实，爸爸风度翩翩相貌英俊，两个人在一起，想想应该是一对璧人。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

　　终于有一天，她送给爸爸一张照片，小翻领的白衬衫，梳两条大辫子。那个年代，送小照就相当于表白了。

　　爸爸兴冲冲地拿给爷爷看。

爷爷沉吟片刻，道：这个姑娘不适合你。

爸爸急了：哪儿不适合？人漂亮，有文化，家庭又好。

爷爷慢慢说道：她是田上人（注：指种水田的），我们这里旱地的庄稼她不拿手，再说看她细皮嫩肉，不大像能吃苦的。你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她过来，支撑不起这个家庭啊。

　　爸爸沉默了。爷爷身体不好，他又是文弱书生，家里需要的，是个里里外外一把手，吃苦耐劳的女人。

　　他心里还留恋她，但终于听进去爷爷的话，不再和她往来。

　　又过了三年，他娶了妈妈，皮肤黝黑、身强体壮——朴素的劳动妇女，一个大字不识；我的外公是地道的农民，总之妈妈各方面条件都远比不上绿英。然而妈妈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带大了我们姐弟四个。她不识字但明事理通人情，是好母亲、好妻子。

　　他说：你爷爷说得对呀，开始在生产队你妈挣工分是劳动能手，后来包产到户，我们家两亩旱地加三亩水田，还种应季蔬菜。你妈妈干活一个人抵人家两个，年年有余粮，卖菜的钱贴补家用。但她太拼命太辛苦了，所以后来我转成公办教师，可以把你妈户口改为城镇居民，我立刻就让她把地退掉，不种了，也该歇歇啦！再看看你们几个孩子，都有出息，个个家庭幸福又对我们很孝顺，我和你妈现在的生活，村子里没几个人比得上啊！我连连点头，对对对，您在村里是上流阶级。

　　爸爸以前从未和我提过这段情事，我夸他听爷爷的话，还说如果娶了这个绿英，我们大概上不起大学。妈妈当然是最适合他的，看看现在我们一大家子多幸福。但我心里却想当时爸爸得有多痛苦，两情相悦的爱人被迫分离。而如果他执意和她结婚，爷爷的预言会不会成真？他们的爱情经得起苦难生活的考验吗，那时的痛苦和之前分离的痛苦相比，孰轻孰重，哪个更令人不堪忍受？命运使他们分开，但心里留着一份美好的回忆，能否弥补这一次的别离？我不知道了。

　　我听武汉大学赵林教授的《西方哲学史》，讲到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悲剧的区别，莎翁悲剧通常展示的是善恶之争，是道德层面的判断；而像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等，里面并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悲剧的形成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命运的安排。这才是真正的悲，悲从中来，你不知道要去怪谁，谁能为此负责。

　　理想与现实，愿力和能力的差距，无论大小，是人人都会遇到的难题。人生缺憾常有，而圆满不常有。

　　停车进电梯，我们还在谈绿英，说到她夏夜捧着西瓜走老远去看爸爸，一袭白衣飘飘似仙女下凡。。。一进家门，话题戛然而止。

　　不过，这段回忆是由上面那句：“娶对了惠及三代”引起的，我替年轻的爸爸和绿英惋惜的同时，也为爸爸妈妈和我们姐弟感到高兴。

　　今天周日，弟弟妹妹两家和我带上爸爸妈妈去乡下看油菜花，我们先去一户临水的人家买了鸽子蛋，又在旁边买了几袋本地番茄。然后妹妹说某水乡小镇的鱼丸好吃，两周前买过，于是我们去买鱼丸。

　　之后闲逛去了里华乡，妹夫说那儿有好多小饭馆，爸爸说两年前他去过，xx村有家土菜馆不错。半路上欣赏了菜花，各种自拍、拍人，结果到了村里，他曾吃过的桥边土菜馆爆满，我们就回头准备去主干道边的饭馆。上车走了几步，爸爸突然说他有个朋友绿英就在这个村，已经近60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爸妈抱着几个月大的我去城里医院看病重的爷爷，在路上偶遇的。

　　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晓得他和绿英的故事，于是我立刻撺掇大家去看绿英，并马上下车问一对老夫妻绿英家在哪里，原来我们刚刚去土菜馆的路就经过她家门口。我跟弟弟妹妹说那是爸爸的老情人，大家立刻强烈要求去看看。

　　妈妈不乐意，说怕爸爸累着，他该吃饭了，明明才11点刚过——我们都怀疑老妈吃醋了。

　　我们起哄，爸爸不吱声，其实他心里肯定很想去会会老朋友的。总之因缘际会，今天他要和她相见。事后我问爸爸，他说两年前有个机会就想去看她，不知因何没去。

　　我因为问路，所以比他们坐车的先到她家。我说自己是某村的，姓洪，带爸爸来看老朋友。她立刻说出了爸爸F4朋友之一的名字，我自报家门，她一拍手说“我晓得我晓得”。然后我举着手机，拍下了两人重逢的历史性场面。爸爸拄着拐，一手紧握住妈妈的手走来，绿英急急迎上来，两个人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绿英说他还是老样子。爸爸到老都是个直男，连说：要是陌路相逢我都认不出你了，长胖啦。

　　老太太手摩挲着衣裤，有点不好意思，连说自己还穿着棉裤呢，可能在以前的恋人面前觉得自己衣着寒碜，上身着一件旧毛衣，想当年她是多么出众啊。而我爸爸历来注重外表，今早一起床就翻箱倒柜找出门的衣服，这么热的天还穿着皮夹克呢子大衣，皮鞋擦得锃亮，捻着裤子跟我说这是九牧王的。我说您讲究，去买个菜都穿得跟大学教授似的。他说衣服是脸面，出门必须穿齐整（于是我被鼓舞，扒下穿了不知多少天的牛仔裤，穿上一件嫩绿的休闲裤，戴上绿耳环，化了淡妆）。看她的衣着，就是一般农村老太太的样子，开一个简陋的小店，她那一样胖的老伴坐在店门口晒太阳。

　　老太太使劲夸我们姐妹俩漂亮，我说我还有个弟弟，在车上没下来。我感觉爸爸带着一班人马来秀幸福了。

　　妹夫还到她家把爸爸的保温壶灌满了水。爸爸和绿英聊了聊，想到她家小店买几瓶200块钱左右的酒送给隔壁村的老友，她说自家卖的就也就30一瓶。婉谢了她吃饭的邀请，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

　　在车上爸爸感慨，绿英咋胖成这样，有她年轻时的两倍大，我都没认出她来，她倒一眼认出我了。

　　回家后我把拍的他俩历史性会面的视频给他看，他又慨叹年轻时跑四里八乡唱戏，一听他们的戏班子要来，年轻妇女会当即找裁缝做一件新短袖晚上看戏穿。绿英穿一身白，不知什么料子，抖抖的不沾身，一双白球鞋，衣袂飘飘，恍如仙子。

　　唉，当年他们一起走穴（不拿钱，义务演出，管饭就行）唱戏的四位青春年少好朋友，我戏称乡村F4的，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变成F1了。

　　不过他补充了一件我5年前不知道的事，他答应爷爷不再和她来往后，绿英来了一封信，说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位解放军战士，部队卫生员，就是今天在小店门口藤椅上晒太阳的胖老头，两人就此不再联系。不知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是更痛苦还是终于解脱了？大概五味杂陈吧。

　　我给他倒水冲药，说这还是在绿英家灌的开水呢。想问他水甜不甜，又觉得有点轻佻，没敢造次。

　　下午我独自散步时，想到爸爸和绿英的见面，觉得几十年的恋人、或者以前自己暗恋过／被暗恋过的人，还是不能做不速之客突袭人家，我自己也不希望被这么突袭。沧海桑田，人生起落，长相身材肯定多少走样。我爸病之前有点肚腩，两次大病后骨瘦如柴，今天称了才不到90斤。人家之所以还认得他是因为他年轻时很苗条，现在病后瘦了，样子还能维持。或者，也许心底一直有他的样子吧。

　　绿英看起来生活并不好，胖成两倍大，还穿着旧毛衣红花棉裤，就是非常普通的农村老妇样子，她肯定不想在昔日的恋人面前以这副面貌出现。爸爸受到的冲击也很大，当年那个19岁一身白衣的苗条少女和眼前的老太太是一个人吗？

　　双方应该都受了惊吓。

　　我的结论是要么好好运动、饮食节制，维持身材长相不走样（迎面而来能认识），且生活境遇落差不大，否则还是相见不如怀念吧。

　　过了一宿，反思自己格局小了。也许爸爸和绿英都没想这么多，光这一甲子之后的重逢，知道对方安好，就足以老怀甚慰了，其他种种，又算得了什么呢。百年之后，红颜化成白骨，所有人终会尘归尘土归土。

2023年4月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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