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境妙趣 平淡率真——欧阳龙水墨手卷《鸭戏图》佳作赏析

书画中国艺术访谈

作者/冯亚

禅境妙趣  平淡率真

——欧阳龙水墨手卷《鸭戏图》佳作赏析

　　简而言之，禅是人们通过静虑，从平凡的事物之中契悟大道、明心见性去获得智慧的行为方式。禅宗是融合儒、释、道而形成的最为典型的中国化佛教的一个宗派。禅画是画家吸收禅宗美学、表现禅境、清净自在的文人画，从广义上说是文人画的的一个旁支。史料记载真正意义上的禅画起始于唐代中期的王维。到宋元时期，文人画家苏轼、米芾、牧溪、梁楷、赵孟頫等与禅宗的高度融合，吸收了禅宗美学思想又融入了文人雅韵，成就了中国独特且独有的艺术表现形式之禅画。其特征：笔简意足，意境空阔，清脱纯净，写意抒情，基于儒，染于禅，归于道，空而不虚，寂而不灭，平淡率真，高古脱尘。禅画不仅体现在绘画的形式上，更是渗透到了画家的审美理念、创作心态以及艺术追求中，成为中国绘画史上最为辉煌的文人画风。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更是通过他简远的笔墨，将儒、释、道并融的本土禅画推向无可质疑的艺术顶峰，被国内外艺术界广泛认同。

　　著名书画大师李苦禅先生在《谈八大山人书画随记》一文中说到：“中国文人画到八大山人，在笔墨的运用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妙悟者不在多言。八大山人做到了削尽冗繁、返璞归真……画外有画，画外有情。他大处纵横排奡（指书画矫健奔放，不受约束），大开大合，小处欲扬先抑，含而不露，张弛起伏，适可而止，绝不见剑拔弩张，刻意为工的痕迹，真正是达到了天机流露的大化之境”。李苦禅先生推崇八大山人，深研禅学，曾感慨地说：“古来文人画发展到高度，必借禅学充其美学修养。愈简少愈美，愈明显昭著，愈丰富则愈虚淡含蓄。”他在讲学中常是不按版本即兴讲演，用种种机理趣言以启发学生智慧。作画多是即兴挥毫，颇有解衣盘礴之势，画中蕴含着禅境妙趣。

　　难能可贵的是，在现当代禅画式微的情况下，李苦禅先生坚守传统，承继禅学，固本出新，在画道、天道与人道相和而生的生生之美中尽显禅者生命风骨，大力推动了禅画的延续与发展。能够继承其衣钵者便是其弟子欧阳龙先生。

李苦禅（右二）指导欧阳龙（左二）书画

　　欧阳龙（1938-2000），安徽萧县人，字云涛，室名潜斋。曾任江苏省徐州国画院院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欧阳龙1972年入京拜李苦禅为师以后，将恩师题写的“人有人格，方有画格”作为一生的座右铭。他为人谦逊随和，治学严谨广博。他惜时如金，潜心书法、绘画、史论、文学、老庄哲学、禅学等诸方面兼修，于诗文、金石、书法、绘画诸业皆工，深得苦禅老人垂爱。

　　欧阳龙先生不仅学习李苦禅大师的书画技艺，更是学习了他不断地追求传统文化高度、广度的艺术精神。欧阳龙先生在《能画所画皆幻 是心是境还无——李苦禅画中的禅意》的文论中说到：“李苦禅到了晚年，悟透了禅家三昧，也悟透了画家三昧。对于绘画成法，既设界限，又打破界限；既建立结构，又拆除结构；既自我肯定，又自我否定，走向了一种‘无往无缚无解’的自由天地。他曾不无自慰的说：‘我的画现已上升到追求没有痕迹的境界了’。这个境界就是中国禅宗发展到后期追求自心清净的‘即心即佛’，到了一切皆空‘非心非佛’的境界，最后归结到体验众生本性的自然，这无疑是禅也是意的最高境界”。

　　欧阳龙先生研禅学，悟禅理，明心性，画入禅境。他创作的以生命为诗、以禅理入画的代表作有《落尽残花依旧香》《梦中幽兰》《庄子·鱼乐图》《风静江波远》《鸭戏图》《千载难留一寸心》等。其中刊登于《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欧阳龙》（大红袍）画集中的手卷《鸭戏图》，其禅境妙趣，耐人寻味。

　　《鸭戏图》为水墨纸本手卷,尺寸为130 cm×22cm，此图无款，只钤了三个印章，其引首章是画家为此图自刻的《得意》长方章，后两印为姓名印。著名书法家、书道好友杜起文观后大加赞赏，于兴致中在画卷前题《鸭戏图》名款，在画卷后跋：“欧阳龙先生乃当代花鸟画家，尤以鹰鸭名世。此为先生得意之作也。丙子岁次，永城杜起文题”。 杜起文将此图题名《鸭戏图》，鸭戏乃画鸭墨戏之说，指率意画鸭之作把超然自得的禅趣融于意向之中了。由此可见，两友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

第一组

第二组

第三组

第四组

　　欧阳龙先生所作《鸭戏图》，按中国书画之手卷形制，应从右至左展开观看，此图共十四只雏鸭可分成四组。分别是：前三只雏鸭为第一组，又二只为第二组，再三只为第三组，后六只为第四组。第一组三只雏鸭为奇偶组合，第一只雏鸭原与那两只雏鸭相对而立，忽然间转头伸向画外，似乎发现了什么，那两只雏鸭也随之聚焦向外，与其目光一致，静观可能的不可知、安不知的事与物。第二组的三只雏鸭如入静的禅僧对面而立，相应而思，但又思而不语，静而不动。第三组三只雏鸭特别有趣味，一只状似被誉为国宝级的唐代韩滉所作《五牛图》的中间那头牛，正立着面向观者，视觉独特，创作难度极大，若冥思妙悟的禅定状，应是这幅作品的主角。旁边两只目光炯炯的鸭子，等待那只鸭悟心论道，在静静地洗耳听禅状。第四组有六只雏鸭，如童年的玩伴集群在一起，呈半圆状，其中一只转头向后，似在理羽，也似在观后，两侧相邻的四只鸭目光同时聚焦这只雏鸭，大有看往一处看、想往一处想抱团相聚之意趣。群中最后这只小鸭没有聚焦这只鸭子，似乎是分神了，憨憨地昂头看向天空。这十四只小鸭神态各异，憨态可掬，没有鸣叫、没有蹦跳、没有嬉闹，一切保持相对的无声静态，画面呈现出一派祥和与宁静的气氛。观者能感觉到这十四只雏鸭不但有生命、有情感，而且有各自不同的内心世界，这是人格化了的雏鸭群体。从艺术传达的方式看，欧阳龙先生对十四只雏鸭的描绘不仅是对大自然中景物的写真去表现鸭中万象，更是通过水墨挥洒来抒发内心的宁静和超脱，那只正立画面似若冥思妙悟的鸭子就是画家的化身，他能于大千世界丰富多彩的、繁纷复杂的、活泼恬淡的生活中寻找一片宁静与安详，从本身体会人生乃至艺术审美的妙悟，引导众人领悟“平常心是道”、“生活即禅”。

　　《鸭戏图》在构图的形式及物象的排列上，采用饱含朴素辩证关系的卧“S”型构图，富跌宕之姿、空灵之态，如行云之推月，前引后收，大开大合。画面从右至左，画家将十四只雏鸭在没有任何配景之下组织在一起，有如唐代韩滉所作的《五牛图》、宋代牧溪所作的《六柿图》以及当代李可染大师所作的《九牛图》一样的精彩，营造出一种超越了现实又不失自然率真的审美境界。在中国画以散点透视的视角上给人一种前接后联、左右舒展、顾盼生姿、疏而不散、组织有序、布排整齐、流畅优雅，极富节奏与韵律的美感，蕴含多样统一的形式美规律，使画面的构成均衡稳健，仿佛在浮躁的现实中开辟了一处空灵缥缈的禅境。

　　《鸭戏图》在笔墨运用上，欧阳龙先生以简练娴熟的艺术技巧和淳朴的画风，以笔立骨，以墨取韵，墨分五色，阴阳向背，自然生发，用淡墨写体，用浓墨点眼，辅以赭色画嘴脚，信手自由挥写，下笔肯定准确，即势成形，淡雅脱俗，天趣鲜活，生动可爱，精妙传神，达到了多一笔嫌多，少一笔不可的炉火纯青的境地，显示出画家高超的造型能力和深厚的美术素养。正如艺术大师潘天寿所说：“画事之用笔，起于一点，虽形体细小，须慎重从事，严肃下笔，使画面增一点不得，少一点不成，乃佳。”

　　《鸭戏图》意趣不仅表现在“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上，” 还表现在画面的留白上。留白给人无尽的想象，也暗合了道家的“通常无为而有为”、禅家的虚净空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给人们一种宁静舒适的感觉和无中万般有的启示。艺术大师陈子庄曾说：“意趣不仅在笔墨内，而且要超乎以外。笔墨之内是有穷尽的，笔墨之外是无穷尽的”。著名美学家宗白华说：“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到有限。它的意趣不是一去不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这些观点也道出了中国儒、释、道传统文化的精神所在。

　　欧阳龙先生创作的这幅《鸭戏图》作品仅以雏鸭为表现对象，无背景衬托，无文字题款，笔墨凝练，画面简洁，造型静穆传神、气韵生动、栩栩如生，格调古雅，平淡率真。画家凭借灵感自由创作，写意写心，抒发了内心的宁静和超越，提升了画作的审美意趣和画家精神上的升华，达到了一定的创作高度。这幅作品是画家体现心灵的得意之作，更是不可多得的传世鸭画逸品。欧阳龙先生能创造出如此的佳作，不仅反映他高超的技艺与远博的学识修养，还得益于他在萧县龙湖边上伴鸭十年之居。他爱鸭、养鸭、画鸭，熟其习性，知其结体，情牵于鸭，心动于鸭，曾写下十多首感情丰富的诗以记之。其中一首诗云：“伴鸭龙湖整十年，黄绒红掌缀其间。为今忆写娇憨态，满纸墨香春正酣。”

　　欧阳龙先生尊师重道、铭记师言、承继师踪、常念师情，在先师李苦禅先生百年诞辰写下《怀念李苦禅先生》诗六首，其中三首诗云：

淡墨漓漓掩面魂，

几回风雨认师门。

言传画道尤在耳，

时向墨痕寻梦痕。

寻得禅心悟本心，

笔清墨韵无纤尘。

欲求象外原无象，

满纸空灵是率真。

大鹏归去北溟空，

苦老画风相继踵。

澄淡胸怀光日月，

江流百代有遗踪。

从欧阳龙先生怀念恩师眷眷之心的诗中，可以看到李苦禅大师笔清墨韵、虚淡含蓄、禅心似月、象外求象、平淡率真的画风如日月之光辉百代永相传、承继而接踵。

冯 亚

2025年元月写于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