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家的老宅在东门街共有三个院子,一条短巷里,1号2号紧靠着城墙,3号与2号毗邻,它们都伏在东门城楼硕大的羽翼下。冬天,大半个早晨见不上阳光,这是最无奈的日子。或许因为城墙拦截的缘故院里总有杂音充耳,交替热烈,永不停息,扰得脑子整日价嗡嗡作响,像数不清的蝇蚊飞着。谁料,事情往往在不经意间,有了转机,尽管转得并非所愿。1856年(咸丰六年),2号院失火,一溜上房烧得惨不忍睹。祖爷却抖起精神,修复祖业,将3号院卖掉,集中财力修葺2号院!好椽好檩,自不必说,他特意将2号院的地基垫高,后墙亦增高增厚,这样,张家就不高兴,闹腾了几回,最终惹不起这一大家族,也就忍气吞声,不再交涉了。从此,除非在夜里,否则再也听不见这不太吉祥的乐声了。当然,还有挡不住的别种声音。门前是大门,由城外进城的大道,每日开了城门之后,农村的大车就要进城,它的声音响得独特。那是一种花轱辘两轮畜拉车。车轮直径约一米多,有20余根车辐围着车轴均匀散开,辐条是木棒,约比家用幹面仗还要粗壮。轮子周边镶着铁箍。而城门的路石全是用大型石材铺建的,且不太平整,花枯辘车上坡时,必须抽打牲畜,使出全力,这就碰撞得嘎嘎作响。老宅的住户们很容易听见这种声音,知道花轱辘车不是送柴送炭,就是卖菜卖粮,回程拉上城粪,算是来回脚。在日本鬼子侵占大同前,城东农民还赶着牛马,猪呀,羊呀进城来卖,一时间牛吼、马嘶、猪哼、羊咩,好不热闹。路上闹腾那么一阵之后,轮到城墙上的热闹了。那时,老百姓是可以上城墙游乐的,每天都有一群玩家在城楼下的荫凉处演奏乐器。无论夜晚、早晨,他们用一种粗糙的杂乱的乐声,不停地演奏,借以掩盖贫苦的日子,涂改自己的人生。有几支笛子曲,很悦耳,很动听,老宅的人们,常常匝起耳朵仔细听着,心无旁鹜,面带喜色。似乎那乐曲也能冲刷掉自己的贫穷、自卑,给无人问津的一生添些光彩。而事实上自从鬼子进城,大同百姓潦草的一生马上处在崩溃的边缘,我院里五、六架缝纫机的咂咂声马上消失,不是怕日本鬼子进院干涉,而是承包高不再来了,机器闲下了,就没有任何进项,愁得祖爷一头白发。再加上,城墙上有了日本宪兵,那些傢伙还不怀好意地端枪朝院里的鸡群射击。老宅的女人们只好将下蛋母鸡宰杀,大声诅咒日本鬼子!</p> <p class="ql-block">或许因为城市太寂寞太冷清,几位小贩的叫卖声显得特别混触而凄凉!他们每天从洪门北巷出来向东拐弯,在不太长的东门街上开始叫卖。二夸子,是河北人,不知怎么流落到大同,在这里娶妻生女过冂日子,日本鬼子来了之后,他做了一个楕圆形木桶卖糕,用棉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热乎乎的,一根宽带子作为耳子,妥妥地背压身上,然后用夸话喊着:“谁买热黄糕,热黄糕来——!”于是东门街的住户们都知道二夸子卖糕呢,很吊人胃口,只是钱少,听听就罢了。接着,张家卖豆腐,吆喝得不紧不慢:“捞豆腐来——”卖菜的是个油豁(带点戏耍流气),他吆喝得鬼声嚥气的,很是特别:“盐穗韭菜葱,小寡妇上了身!”惹得媳妇们偷嘴含笑!就这三四个小贩,叫东门街的人们知道日子还在磕磕拌拌地过着。</p><p class="ql-block">东门街的铁匠摊,是很出名的。民国时期,街面上并没有铁匠摊,铁匠都在自己的院里打铁,找上门的生意足以支持生活,日本鬼子来了之后,庸常琐碎的生活虽未断绝,但城外农民进城不太方便,许多铁器打出来也卖不出去,连基本收入都难保证。铁匠中有一位姓王,行二,街上的人都叫他“二王铁”,他是首先觉悟的。东门街有座小庙,虽只有一个单间,里面却供着关老爷,它原是7号院院主的家庙,主人逃难之后,叫隔壁花铺代为管理。花铺并非养花卖花,而是经营纸品,服务于丧葬业,出售丧家需要的纸人,纸马、纸车,纸房,出殡时,出租纸粘的童男童女,还有几十株雪柳,人间活物一应俱全。花铺赵家的管理比较简便,一旦有人来庙里供奉许愿,赵老太太得去开门,等祭颂完毕,祭祀人会把供品或多或少总要留下一些。赵老太太是个驼背,腿脚也不方便,但是她得隔三差五地把关帝庙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很有点劳神。二王铁看准了这块地盘,就和赵老爷反复商量,终于允许他把铁匠摊摆在关帝庙前。只见二王铁在炉子上方做了个挂勾,吊个水壶,为老太太烧水。人情互换谁都高兴。</p><p class="ql-block">‘二王铁摆上摊子不久,三王铁(二王铁弟弟)在他的西边也摊出了摊子,接着,薛铁,张铁,韩铁,一共七家,齐刷刷地摆在临街的漫坡上,东门街一下子有了铁匠打铁的声响。掌柜的用左手使用手钳,夹着烧红的铁块放在砧板上,右手拿着小锤指挥着该打的位置,另有大锤便按小锤的指点轮番击打,发出“嘎——嘎”的响声,要是邻近两个摊子的敲打声正好与之合拍,那声音马上肥硕起来,似乎要把砧板砸扁!就在那连续击打中铁块逐渐成型,变成锄板、钉钯,还有拴牲畜的铁链子!铁匠击打的声音是很有节奏感的,聪明的铁匠们,进行了严格的分工,将扰害环境的杂乱声音规范起来,变成节奏感极强的音响,减弱对自己,对周边的扰害!这声响始于早晨止于黄昏,于方寸天地,都可耳听节律,心观自在,减少了日子的苦涩!明代儒学家陈白沙所言:“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铁匠的奇妙响动是铁匠自己创造的!</p><p class="ql-block">回头看祖爷,这么多声响搅得他夜夜不宁。</p><p class="ql-block">那时,刚时兴自鸣钟,响的很好听。儿子孝顺他,给他买回一座挂钟来,叫他欣赏。但在他住的东房仅仅挂了一夜,就赶紧请出来,改挂到堂屋的山墙上。祖爷说,一黑夜嘀嗒嘀嗒地响动,扰得他半眼也未眨!没办法,忍着点吧!</p> <p class="ql-block">时光真是个奇妙的大幕,它会把世上的庞杂与突兀,艰辛与无奈全都重叠地堆在眼前,或许从它们中寻找出蛛丝马迹来——还是声音!</p><p class="ql-block">铁匠摊的响声一直沿续到解放之后,到1956年初夏,合作化高潮来临,全市的铁匠摊集中在东门街的奶奶庙里(现在的法华寺)</p><p class="ql-block">成立了铁业社。我院里的六架缝纫机也被合作到城区缝纫社。只有二叔硬是不去,其余几位叔叔全成了社员。</p><p class="ql-block">院里一时安静多了!那些单调杂沓的声响像是被时光干干净净地一抹而去!</p><p class="ql-block">市声,是随着时代变化的。古代,即使生命翩若惊鸿,也能收拢飞翔,息于林中,仿佛一个倦客,尽享宁静,偶遇访者,也礼仪备至,月下敲门,轻若流泉。古人心烦时,可以静坐溪石、湖亭,于方寸小域,体悟天地广大!</p><p class="ql-block">祖爷在东西房屋檐下垒了两道花墙,养了柳叶桃,石榴花,每年春天,从窨子里端出来,尽观花开花落,嗅着空气中的馨香,享受花下的惬意与安然。再依依不舍地寄存在窨子里。祖爷说石榴花开花时总有崩的一声,好像宣告她的不凡的来临!花开花落其机在我!你只须沉醉其中就是了!</p><p class="ql-block">时人有自己的市声!小卧车的出现是它的尖励的鸣叫声,既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大吨位大货车的刹车很厉害,把沥青路扯开一道壕沟!卡车,卡车,卡住就叫喊,能把周围人吓到!推土机的声音,气喧喧地沉闷,我们老宅数十间房子,一个上午就扒拉干净!又一个上午变成了城内公路的草坪!多少次,我站在城楼旁向老宅观望,又多少次像被揪心似的难受,再也没有了老宅,再也没有岈岈嚓嚓的邻居,更没有七家铁匠炉!它们都被一种巨大的天幕所消化,连尘嚣的侵扰也一并吞沒,陡然回归到这旷古未有的沉静之中,周围全是绿色的草坪,心里也注满了一汪清涟之水,轻盈盈的如新寺庙里绽放着的一朵睡莲。</p> <p class="ql-block">我留恋声音,也喜欢声音制造者,声音一旦被节律化,那多半是叫音乐。</p><p class="ql-block">喜欢而没有丝毫美感,因为我是个聋子。大约三年多,我变成失聪者?若想做个耳聪目明的人,眼睛清澈,精神愉悦,已决非易事。心静如水的日子,业已搁浅在心中,而如烟往事则越藏越少。</p><p class="ql-block">想起清代张潮的《幽梦影》非常留恋:“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p><p class="ql-block">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挑剔,真足以摄召魂梦,明瞭世事。</p><p class="ql-block">最近有机会读到中国当代诗歌,很值得重新学习。其中有一首《夜深人静时》,最后几句我觉得与聋人属的需求有关,故而抄在下面:</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时,就会有一只手</p><p class="ql-block">扯住你的头发,往你狭窄的耳洞里</p><p class="ql-block">灌进日渐变酸、日渐轻飘的话语”</p><p class="ql-block">(“选自《中华辞赋》2024年第9期)”</p><p class="ql-block">除了“情人”,大约聋子也须以这种方式接受知识,往我的耳朵里灌进的消息,哪怕它是无足轻重的闲话,我也会体悟到声音的价值!我定会无比珍惜!</p><p class="ql-block">2025.1.14于金色水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