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滴答

和光同尘

<p class="ql-block">想想也真是,“小时候,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可笑,也可怜,可不料我自己也飞了一圈又回来了。”人,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像鸟像兽也像花草树木,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世间万物的各色特性。</p><p class="ql-block">比如我,出生在三家庄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睁开眼就是战天斗地的劫难和天旱雨涝的灾难,所有人都像村东头那个涝池里的泥鳅,一生都在污秽的小泥潭里胡窜乱遛。只有我的母亲,她不甘忍受阴暗与龌龊的环境,心怀澄澈的梦想,生生把我托举上岸,给我指出了一条通往潋滟碧波的光明之路。后来,我真就考上学有了工作,在外面拼搏奋斗,发誓今生不再回那个令人心酸而无奈的地方。谁知,我还是摆脱不了蜂子和蝇子的宿命,转了一圈又飞回了三家庄。</p><p class="ql-block">我常给孩子们讲述我这一圈的经历,他们总也听不进去,甚至连我给老家盖了新房子都懒得回去看。这也难怪,秋蝉只顾在树梢欢歌,哪知老家在黄土之下。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内心如沼泽般柔软、潮湿、幽冥。没有饥荒年月吃糠咽菜贫病交加的苦难经历;没有父母戴着罐罐帽子被游街批斗的恐惧心理;没有情窦初开意想高飞远行而被凌辱折戟后的灵魂扭曲。当然,也没有麦垛里捉迷藏、废园子逮蛐蛐,上树杈收鸟蛋、下河渠摸鱼虾的许多精彩故事,自然不会有扎心的牵挂和悠悠的怀念。那些往事于我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而于他们则是隔世的神话,一切都与当下生活格格不入!</p><p class="ql-block">是在那个寒凉的秋天起心动念,违背誓言,重回老家的。因为繁华落尽万念俱灰的忧伤,还是浮华弥漫寻找安魂落魄的地方,我说不清,总觉得我和满目凋零的秋天一样惶恐不安。西北风抽丝剥茧,疏枝零叶,一天比一天凛冽,一天比一天刻薄。匆匆地掠过城市,掠过田野,掠过高山河流,刮进我老家的小院。枯黄的树叶随风翻飞,像一群难民被驱赶到墙角垛下,怯生生地窥视这世间的风云变幻。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枯叶,虽然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颜色有深有浅,但每一片叶子上面都清楚地记录着相同的心路历程:酝酿了春的勃发,渲染了夏的苍翠,成就了秋的成熟与深沉,而后,把命运交给寒风......其实,生命的流程本来就是慢慢又汲汲,曾经怎样的灿烂过,也就依附着怎样的黯然与孤寂。黄昏时分,混沌的天空落下第一场秋雨,点点雨滴重重地砸在枯叶上,砸在房檐上,砸在鱼塘里,荡涤着小院里每一个有形无形的灵魂。滴答无序的雨声,回旋无踪的风声,起伏交织成琵琶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如泣如诉地咏叹这寒秋深处的寂寥与苍茫,咏叹这世间万事的凄凉与无常。</p><p class="ql-block">一团黑云从秦岭之巅滚动而来,悬在小院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我熟悉那乌黑的云团,多年以前我就认识。那时的村庄和现在大不一样,房屋破烂,道路泥泞,树木呆滞,飞鸟恓惶,连门前的小草都格外的干瘦,唯有风卷云涌的天空一如眼前的情景一样多愁善感。淅淅沥沥的秋雨紧一阵缓一阵的绵延数月。连阴雨让家徒四壁者不堪重负,猪圈倒塌,房顶渗漏,院子积水成池,那从瓦尖流下的雨珠如冷箭穿心。不可名状的迷茫与惆怅在心底挤生出绵软的苔藓,而且蔓延着,一直蔓延到我的耳目,我的周身。</p><p class="ql-block">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只落单的鸽子停在我家房脊上,招来全村孩子的注意。于是乎,弹弓石块棍棒齐上,从这家房顶撵到那家屋檐,从墙头撵到高高的树枝,有人还拿来尿素袋子绑在竹竿上当做鸽网,企图一举捕获这只落难而无助的鸽子。那鸽子显得异常惊慌,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温顺与安详。后来,终因天太黑而无果四散。第二天一大早,我跑遍了大街小巷,却没有发现鸽子的踪影。鸽子如何度过那个雨夜,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直是我猜想不透的谜。是肩负使命,还是被族群遗弃;是暴死旅途成为哪个馋嘴猫的美味,还是安全回到了目的地......各种可能始终萦绕脑际挥之不去,给我落寞的心空重重地涂上灰色的一笔。</p><p class="ql-block">记不清什么时候谁带回来一只小白兔,给这个阴冷沉闷的家庭增添了一点生气。我自然是如获至宝精心呵护,尽管自己饥肠辘辘,但还自觉从嘴上节俭,用残羹剩菜喂养小白兔,小白兔在这个极其艰困的家庭快乐成长着。然而,命运弄人,绳子爱从细处断。那天雨很大,父母和姐姐们被困在家里不能出门,大家正为下半年的粮食发愁,小白兔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在地上蹦来蹦去逗人开心。不知谁惊动了院子冒雨觅食的小猪仔,它突然疯狂地往厨房奔跑,在门口与蹦蹦跳跳的小白兔撞了个正着,小白兔当场毙命。 突如其来的一幕给了我当头一棒,我万分惊恐,不敢正视小白兔的遗容,只用余光瞟见它四肢朝天四脚塔拉的样子。此时的小猪仔自知闯了大祸,战战兢兢地躲在墙角不敢抬头。后来,还是我哥把小白兔埋在后院的椿树下面,也算让小白兔入土为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小白兔少年殒命的悲剧中徘徊。半年前,小白兔和小猪仔相继来到我家,一直亲如兄弟,不离不弃,彼此谦让,苦中寻乐,从未因食物打斗过。如今,小白兔偏偏就死在小猪仔的足下,而且,就在我眨眼之间。天地如此不仁!快乐如此脆弱!以至于还没有尝出幸福的味道,快乐就咔嚓粉碎了。</p><p class="ql-block">生离死别就像一剂抑制喜怒情绪的疫苗,把悲悯的基因接种于人的血液和骨髓。灵魂经受悲欢离合的撞击,便形成终生隐忍的性格。灰暗的童年,过早的磨平了我的棱角,挫败了我的锐气,给我设定了以后的人生基调。多年以来,我的梦境总在烟雨朦胧的秋天。做人不高不低,做事不前不后。工作进步也高兴但不会兴高采烈,生活改善也欣喜但不会喜不自胜,对待一切事物不温不火而绝不会情不自禁。就像南美洲树懒,生生世世不紧不慢地生活在那片稀里哗啦的雨林。</p><p class="ql-block">乌云依然翻卷,秋雨还在滴答,我坐在老家堂前,突然想起蒋捷,想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只不过,我这一生没有红烛罗账,没有旅人客舟,有的只是一路悲愁。而今,身居老家,心向僧庐,看着漆黑的夜空,静听滴答滴答的雨声"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p><p class="ql-block">2024年11月2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