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赋

陈世朔

滇池西岸有山焉，人皆道“睡美人”也。斯名者，举国尽闻焉。昔岁，予客居中滇。初，闻有美人者仰卧于滇池之畔，急视之。于是驰之海埂，环而察之，是山也。其有窟、有栈、有村也；其有嶙、有崖、有峰也。攀其棱廓，行其坳嶆，荆刺繁芜，是山焉，未见其人也，不见其美矣。予自以为眼有疾，不识斯美人也。尔之温婉妩媚，恐非凡俗者所识焉。于是又之数月，捡晴好之日陟其峰以观其貌，然亦未见其美矣。余自以为或弗及俗人者也，故不知美矣。于是决足以观其表，坚如甲壳，寒如年冰；扬其土而臭之，散如死灰，扬如秕垢。究其轮廓，几近于莽夫。则铮铮然，未可梳妆，于美人者相去甚远矣。于是予仰青天而大笑之。笑美人者何其之丑也！竟盗美名以欺世，而不自愧，余笑亦耻之。笑其称美者见山而称之。笑闻其称美者与其众共称之。人美亦美，岂不失真美乎?非吾不知美也，是人不知美矣。于是予洋洋乎，捋髭须以吟之曰：美人兮！美人兮！尔果美邪？尔千年不浴，积脂百尺。毛发如芥，面颌残缺。满身嶙甲，胸腹平瘪。污衣褴裙，染尽湖水。肌体肥大，横卧千里。四肢散乱，大腚坟起。何以称之，去美远矣。是夜，予以桂酒为饮，熏然入睡，梦入中夜。见一绝世美人扣门而入：彼仪然持重，积怒在胸。面如梅雪，眸盛刀锋。云鬟俄俄，顾盼从容。使余望之生畏。彼诘问于我：“吾与尔昔无宿怨，尔何故以诗非毁于我，以言非议于我?”“此何言哉！予不识若，于汝何非?请言其由。”曰：“尔谓之‘面颌残缺，胸腹平瘪。四肢散乱，大腚坟起。’岂非尔之言乎？此名者，人加焉，斯美者，人冠焉，之世也，人自欺焉。吾何曾自盗于美以欺于世？已而愤愤然离去，未曾回首。”予知若也，汝西山矣。其美也，果然如是，名之所符，过美远矣！予后悔焉，大失于言矣。后数年，有愧前言，弗敢行游滇池，恐与西山者相见。然其美已深置予心，几经岁事，愈亦难忘。欲复睹其芳容之未能。遂登棋盘山以遥望，初未见其姝异焉。细审之：贝袖鳞襟，低卧浅寐。风徐浪濯，霞裾林帔。纤腰适可，峨眉晴翠。望之无情，思之有意。然决极眦瞳终难瞻其全貌，于是予要一雌友同攀长虫山共观其侧：见其脉络细致，筋骨清奇。肤发丰茂，神态闲怡。于是予指之曰：“长发者、额头者、胸腹者、手臂者、纤腰者、臀足者！”予复问于友：“其状如何？肖女子乎？”曰：“不甚，此山也。类马，若蛇，如野狐，似毛猴；肥颐，阔口，塌鼻头，隆颧骨；奚睡焉？奚久卧不起?其有病乎？其滥饮乎？恶乎眠而不觉?是懒也，不见其美矣。”予教之曰：“形肖也，颜肖也，神肖也！彼以日月星火以为烛，故未曾熟寐也；彼以雨露霜雪以为饮，是未曾深醉也。汝用心而观之，用意以会之，虽玉环飞燕不及也。”少焉，予复问何如？友言之曰：“有感焉，其媚出妲己，其缄过褒姒！”予正色曰：“汝言过矣，其内敛含蓄，其矜持庄重，虽西施、貂蝉不及焉，汝无复多言矣。后数日，予欲登高而观之，遂邀二三雄友携食载酒登梁王山以赏之。情致大好，碧寥无染，四湖如镜。予指西山而问曰：“黑发乎？彩袖乎？翠带乎？素裙乎？斯睡醒矣！似有动矣！尔等见之乎？”一友云“未。”一友欣云：“似是然。”一友惊云之：“有是焉！斯翻身也，扶鬓也，正襟也！”于是吾众决眦而望，见其躬身而起，放目蹙眉，欲言不言，窈窕妩媚，高入天中。发簪云朵，衣濡烟霞，裙生芳翠。挥袖而生和暖之风，使之四季如春；展颜即开百色之花，因而万古不凋。千姿百媚，变化莫测。一友云“斯美出也，天地颜色尽失矣！”一友云：“斯美也，可匹朝云，可敌素娥矣！”一友云“能媒乎？可求乎？若使其归之家室，虽披星载月，纵为牛驴犬马，甘之劳碌九死而可矣！”予告之曰：“彼乃滇之长女，国之明珠，天地之绝色也！尔等凡俗岂能妄想哉？”一友云：“孰能为其赋？”二友闻之垂首。予道：“吾能为之。”于是乎三友罗食置酒以请赋。曰：望南国之美人兮，尔来滇之长女。枕四季以寤寐兮，濯滇池而不语。蜷仙姿于高原兮，望天地乎失旅。帅鸥鹭以为使兮，年餐风而沐雨。镶天地以增色兮，衣彩云之楚楚。佩日月以为双环兮，使乎终年无寒暑。鬓繁星以为饰兮，掬银河之一把。撷千花之为缀兮，扬襟发乎挥洒。望河山以顾盼兮，徐人间之优雅。踏沧浪之以为戏兮，任丝雨乎吹过大夏。旋袖裾以独舞兮，有芳香乎飘瓦。御云将之绝尘兮，辔高风而为马。挥虹鞭以决蹄兮，惊艳乎蛮夷天下。赋毕。问之：“何如？”一友云“似简，失之未繁。”一友云：“似疏，失之弗密。”一友云：“似平，失之无奇。”予道：“钓鲸者不网鱼鳖，登峰者不探壑谷，观星者不看灯烛萤火；椽笔不写涓细，大才不赋繁冗，巨匠不凿机巧。夫天仙者，须以仙才赋之，以神笔绘之，以天文志之。故写简不写繁，繁亦在其中；绘疏不绘密，密亦在其中；赋夷不赋崛，崛亦在其中矣！”诸友以为然。一朝，予晨起，将欲逐日而作。忽闻西窗有叩，启而视之。见一鸥衔来一函，掷予掌心，少焉而去。予展而阅之。见：陈生亲启。下道：“感生大赋，辞雅意真，比之高妙，誉之得当，抑扬适中，修姱合度。君之赋吾甚悦之。尔乃达人，可谓知美者也。然而天地之美丑在于人心，人间之是非在于人心，方物之好恶在于人心。夫以己之心美而看万象，则万物不有一丑也；若以己之心恶乎观万象，则万物不有一美也。故爱美者宜象宇宙之空廓，法瀚海之容量。能适风雷，容溷浊。如是，则知美矣。愿尔常登山涉水，于尔有益焉。”予默然。自思量：予言之有失乎?辞有不及乎?誉而有过乎?彼言予知美矣。予果真知美邪?不知邪?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