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一部家族史,是用许多小小的疯狂串成的,</p><p class="ql-block">其中在年轻的世界里,</p><p class="ql-block">爱情是最流行的一种疯狂。</p><p class="ql-block">到了母亲这一辈,黄家是真正地开枝散叶,有兄弟十二个, 姐妹十一个。十二个兄弟中,尤以老二,老三,老五为甚,闹得黄家四分之一的世纪不得安生。哪怕成家立业,战争都没停息过。三位兄长的战争,开始都是假期间在老宅进行,既是战争就免不了动武,每次随着骂架,言语的你来我往,感情迅速升温而高亢,于是逮着什么砸什么,光是掸瓶就摔了七八个,反正不是自己屋里的,摔起来得心应手,毫无顾忌。伴随着响亮地噼里啪啦,“战神们”享受着快感,让战争向更高层次发展。以至于任何两人出现,家里的姨婆姐妹们赶快收拾东西,连痰盂也藏在床脚深处,免得成了壮威的响鼓。</p><p class="ql-block">在抗战期间,哥几个在重庆读书,如果雾是山的古典,淅淅沥沥的雨就是翻覆的细节,青春期的少男们,也总幻想着躲在树荫下来几则罗曼史。 也就是那时,他们结识了演文明戏的秦四咪。所谓文明戏,就是话剧加上一些杂耍,是那个年代的时髦,也代表着一种进步。母亲曾偷看过二哥夹在书里的一张照片,秦四咪眼含盈盈秋水,眉似淡淡青山,花样妖娆柳样柔,玉色轻明,属于无可挑剔的美女。她与黄家兄弟们的相识还得源于老二的同学舜明。舜明中途辍学,被家里安排进了电报局做递送员,每天走街串巷送电报,也就处处混得个脸熟。一日送电报到了秦四咪的住处,恰逢一帮戏子和大学生在排戏,便坐下来休息片刻,喝着秦四咪的茶水。在戏中秦四咪将小白菜演得凄凄哀哀,如泣如泪,把个舜明看的目瞪口呆,像被雷电劈在身上,不知今夕是何年。自此他就无事常登三宝殿。</p><p class="ql-block">老二将秦四咪和她的同伴林四咪带入黄家时,已经是半年之后,那时的秦四咪已在重庆名声大噪,她的哀怨和悲情,玉女形象通过小报纸已经深入风驰雷掣地吸引了众多读者,追星族不计其数,以至于秦四咪平时说话也跟演戏一般,举手投足,拿腔作调的,让人一听就像在看话剧。黄家常年在重庆有自己的店铺,也有自己的宅子。一次恰逢外公到重庆办事,外婆跟随外公前往。四咪来的那天正好老三,老五不在。外婆正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儿,老二宗央将秦,林两位姑娘引到外婆面前介绍说,</p><p class="ql-block">“三孃,这两位是剧社的台柱子,红的发紫的大明星哦。这位是密斯秦,这位是密斯林。”</p><p class="ql-block"> 外婆听后想了下,说:“原来是咪家的姐妹俩啊,哎哟,跟仙女下凡似的,太漂亮咯。” </p><p class="ql-block">老二说:“密斯是英文叫法,人家外国人都把名字放到前头,姓氏放到后头,中国现在的新派都是这个样子称呼的。”</p><p class="ql-block">外婆问两位姑娘贵姓,宗央说一个姓秦,一个姓林。</p><p class="ql-block">外婆恍然大悟地说:“哦哦哦,倒过来念就是秦四咪,和林四咪嘛。要得,要得。这两个名字好新鲜哦,比起黄家的几十个“宗”好记得多。“</p><p class="ql-block">于是演文明戏的秦,林明星在黄家便被永远地叫做秦四咪,林四咪了。</p><p class="ql-block">由电报局的递送员变成话剧迷的舜明不得不说是个进步,慢慢地说话开始咬文爵字,长满青春痘的黑脸也开始抹些雪花膏的东西,用外婆的话说是比原来看起来顺眼多了。舜明对这些明星们崇拜得了不得,尤其是秦四咪,只要排练时朝他的方向瞄一眼,他立刻头晕目眩,腾云驾雾般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是黄家历代的教诲,这种约束,博之以文,约之以礼,想的是后代能”明体达用“,成为一群克己复礼的正统人物。然事实往往与祖宗们的要求反其道而行之。黄家的几个兄弟是体不明,用则不达,更不说不仅争,而且党,争得脸红脖子粗,兄弟反目,有如路人,党得身陷囹圄,死去活来。</p><p class="ql-block">老二是几个弟兄中最有文采,心思也细腻之人,自从到重庆读书,他就永远记得那高高耸立的山国,嘉陵江在千峰万峰里寻路向南,也带着他的心思留在了那里。 和秦四咪接触最多的也当数老二。当时大四的他还有小半年就毕业了,所以多半是在家等文凭,闲散时就喜欢舞文弄画。秦四咪的出现让他顿感相见恨晚,爱情的利箭扎得他心乱如麻,就像尾巴点了火的耗子一样,成天上蹿下跳,琢磨着怎么和美女浪漫约会。当然,和女明星交往是需要经济做铺垫的,所以家里的古玩字画经常会无缘无故消失。每月祖爷爷听到后就会大发雷霆,均无效果。于是遣派外公到重庆采买时,好好管教一下。一次,外公路过一家琉璃店,发现了家里收藏的一件象牙雕在货架上,问其由来,掌柜自然不会告诉。那个年代大宅门的纨绔哥儿们偷家里物件去倒卖已经是普遍现象。外公问不出所以然,便说要报官,掌柜才勉强把舜明倒出做了牺牲。舜明也模糊地招了由来。于是一怒之下,外公把老二,老三,老五三个兄弟都召回,逐个查问。外公说,牙雕价值本身在其次,首要的是不能惯着黄家子弟做这种倒卖家产的败家习性。”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这关系到黄家的兴衰存亡,今天就要把个龟儿子弄个水落石出。说,谁先招。。。大堂之上,任凭外公高谈知耻近乎勇,只要勇于承认就免于论处之类的话,三位兄弟都洗耳恭听,垂手而立,一言不发。外公知道他们的弱点,于是用了离间计,扯出老三,施之以威,吓之以刑,紧紧逼供,终于老三开口,说是老二偷的,换了钱带秦四咪去百货商店买了项链。老二说这是效仿老五,将花厅的钧窑瓶拿去做定情物件送给了林四咪;老五接着说老三偷了一对食罐瓷器,也不是什么好鸟,瓜蔓所及,牵涉良多,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哥几个彻底撕破脸皮,互相揭底,一顿混战。外公这一招真灵,不动声色把子弟们这些鸡鸣狗盗之事查得个彻彻底底。通过分析,外公认为祸首当属老二,陪秦四咪四处游玩的是他,到酒店开房的还是他,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于是上报祖爷爷,处以家规。那时的老二早已订了亲,亲家听说此事,自然退婚,自此,兄既不友,弟便不恭,黄家兄弟的间隙难免不恭不敬,亲情疏冷。因了秦四咪,黄家兄弟从此视若仇敌,夙世冤家。而秦四咪却能游刃有余地在他们中间迂回,或跟老二去嘉陵江夜游,或陪老三去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又和老五去歌乐山踏青。秦四咪的妙在于她让哥几个都认为她是真心和他们好,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宫斗剧上演了,四川解放前一年,秦四咪就销声匿迹了。然而兄弟间的仇怨却延续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即使有暖风,也隔着千山万山。</p><p class="ql-block">”战争“在文革时进入白热化,兄弟几人因为跟秦四咪的牵连和家族成分的连累都进了牛棚,这才知道原来秦四咪是国民党特务。她分别发展了三位兄弟为其办事或联络。几位兄弟间,尤以老二事最严重,可他完全傻眼说不知道她是特务呀。母亲说老二是家里最聪明的人,估计能让他三迷五道的女人肯定经过特殊训练,否则也入不了他的眼,老二曾经说过秦四咪是他真正动心的女性。专案组的一次次审问和皮肉的拷打,让几个兄弟彻底疯掉,于是开始彼此间的全面揭发。为了证明自己,他们开始编故事,什么酒店里的留宿是和国民党高层人物秘密接头,什么嘉陵江畔夜游是探听共产党的组织。老三懦弱的个性让他感知到生命弥留之际,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在牛棚里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的揭发信,内种既有对秦四咪的倾慕之情,也有文革逼出来的丰富想象力,他杜撰的故事或许让他尝到了写作的快感,一发不可收拾,让人们不得不怀疑他的神经是否错乱。但每一次彼此的揭发都让他们受尽了皮肉之苦,而每一次的疼痛让他们再次毫无保留的竭嘶底里地揭发彼此,以换取一刻的苟安。在铺天盖地的斗争里,老二累了,在某一个深夜,上吊自杀了。他的死让造反派们觉得越来越荒唐,也越没味儿,于是以一个集体批斗会草草收场。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p><p class="ql-block">五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p><p class="ql-block">五十年前的人也死了,</p><p class="ql-block">然而五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也完不了,</p><p class="ql-block">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p><p class="ql-block">风动心摇树,方生性起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