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起《里斯本丸沉没》的故事

郭迎东

　　2025新年伊始，观看了一部获得2024年第3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纪录/科教片电影，由方励执导的《里斯本丸沉没》。

　　里斯本丸是一艘日本客货轮，在二战中的太平洋战场上，日军为充分利用战俘的人力资源支撑侵略战争，抛出丧心病狂“以战养战”的战时策略，常将战俘用货轮运载到日本，被日军俘虏的数十万盟军战俘遭受了残暴奴役和非人虐待。《里斯本丸沉没》的故事就发生在80多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亚洲太平洋战场，就发生在浙江舟山群岛附近的东极岛海域，载有1816名英军战俘的里斯本丸货轮在此沉没，有828名战俘葬身于此。

运载战俘的里斯本丸货轮

　　曾有人说过，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泰坦尼克号沉没大西洋，有很多人丧生的遭遇，却很少有人听说过里斯本丸沉没太平洋，同样也有很多人丧命。

关于里斯本丸沉船的资料记载较少、教科书上也没有宣传的原因，可能是中国人民经历过14年抗战，牺牲了3500多万同胞，日本侵略者更是在华夏大地犯下了惨绝人寰的滔天罪行，《里斯本丸沉没》事件与之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冰山一角。亦或是1842年英国曾与晚清政府签订过不平等的《南京条约》，割让了我国香港岛，英国原本就是侵略者所致。战后大部分英国战俘家属也只是知道近千人死于溺水，具体的位置、过程却完全不知。

解密《里斯本丸》作者：唐洪森 沈健

　　2016年，方励导演和他的团队一起带着空中机器人、超低空磁探设备，用非常精细的声纳仪器，足足完成了400平方公里区域扫海，成功在舟山群岛东部海域探测到了里斯本丸的残骸，确定坐标为北纬30°13'44.42"、东经122°45'31.14"，里斯本丸静静地沉睡在水下30米处，距离当年记录的位置偏移了36公里。

　　里斯本丸上的战俘他们经历了什么？为了一探究竟，连续观看了两遍《里斯本丸沉没》这部纪录片，跟着方励导演，在解密这段封尘的历史中，打捞起了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 “打捞起”里斯本丸沉没的故事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这块当时受英国殖民统治的地方也遭到了日军的攻击，于1941年圣诞节当天沦陷，1000多名驻港英军在战斗中被日军俘虏，关押在日军战俘营。

英军被俘场景

被关押的部分英军战俘

　　1942年9月27日，里斯本丸上载有1816名英军战俘以及800多名日本军人从香港出发，意图将他们运往日本作为劳工，因船上没有悬挂任何标志，10月1日凌晨，当行驶到舟山群岛附近的东极岛海域时，被美军潜艇“鲈鱼”号误判为日军战船并向其发射了鱼雷。日舰只救走了船上的日本人，在慌乱逃离之际，将里斯本丸上3个船舱的舱门紧紧钉死，切断了战俘们最后的逃生之路。战俘们顾不得货舱外面守着的日本官兵，1号、2号船舱的战俘合力撞开了用木板封着的舱门，拼命跑上甲板跳入大海逃生。

运载战俘的里斯本丸船舱结构

　　从里斯本丸出逃的战俘越来越多，毫无人性的日军非但没有出兵营救，反而命令周围运输船上的日本士兵射杀落水战俘。看到战俘们在海里仓惶躲避的惨状，恶劣的日本军官甚至驾船从他们身上碾过，就算有人尽力爬上救生船，也会被日军再次踢回海里。

战俘遭日军射杀

　　最为凄惨的是3号舱的全部战俘，因木梯断裂舱门被封逃生无望，有人带头唱起了歌曲《蒂珀雷里在远方》，这首歌在英国士兵中广泛流传，歌中包含思亲与怀乡内容的歌谣。随着歌声连同里斯本丸彻底沉入海底，这首歌的旋律从始至终贯穿着整部电影。从鱼雷击中船舱，到里斯本丸沉没，24个小时足够日方人员协调解救战俘，但日军在最后关头封锁船舱并射杀落水者，是存心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周围整片海域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1942年10月2日8时55分日军从丰国丸上观看里斯本丸正在沉没场景

　　● “打捞起”东极岛渔民救援的故事

浙江舟山东极岛渔民在里斯本丸沉没时刻挺身而出，面对汹涌的海浪与无情的战火，面对在海水中垂死挣扎的战俘，岛上的255名渔民划着46艘小船，65次往返，历经一天一夜的紧张救援，最终救下了384人。于此同时，他们还打捞起死者，并将其妥善埋葬。中国渔民的义举，让日军目瞪口呆，担心屠杀战俘的事情被曝光，他们停止射击，转而开始被迫捞人……。

渔民救援场景

　　被救上岸战俘中有略懂中文的人，就在纸上写下了“香港英国人”几个字，渔民们才知道原来落难的是英国军人，取来干衣服给他们换上，又拿出各家的米饭、鱼干和番薯给他们充饥。后来，他们还在岛上喝到了番薯粥。

　　然而第二天清晨，日军的5艘军舰便包围登上了东极岛，战俘又重新落入敌手，但在渔民掩护下有3名战俘躲过了抓捕。其余的381名战俘就没有这3人幸运，1942年10月5日，被捕的战俘们聚集在码头，再次进行早点名，原来船上的1800多名战俘只剩下900多人，这意味着将近一半的英军战俘葬身海底。

不久他们再次乘坐“迅水”号远赴日本。战俘们抵达日本后也没有受到优待，仅仅在第一年就有200多人死于白喉、腹泻、肺炎和营养不良等各种各样的疾病，据统计，1816英军战俘中有828人遇难。

　　躲过了抓捕的三名英国战俘，在中国军民帮助下，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重庆，由英政府驻华使馆接回，通过广播电台向全世界人民揭露日军对待战俘的残暴手段，日本屠杀战俘的暴行终于大白天下。

三名被救英国士兵照片，从左至右：弗雷德·约翰逊，威廉·巴洛，威廉·麦科米克。

三名被救英国士兵与中国军民的合影

　　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发生后的1942年10月8日，日本《读卖报知》便对这场非人道的战俘大屠杀进行了歪曲报道：强调了日本帝国海军对英俘的救援以及对美国潜艇非人道攻击的谴责。

　　可见事发之后的几天里，朝日、读卖两大报为数不多的报道所重复的无外乎是官方口径下同一种军国主义论调：美国潜艇的攻击非人道，日本海军尽心竭力营救战俘，英俘对日军的优待感恩戴德。至于东极岛渔民的救援善举，则完全被视若不见、置若罔闻。

● “打捞起”东极岛参与救援渔民人员名单

参与里斯本丸沉没救援英军战俘的255名东极岛渔民，拯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的英军战俘时，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都有一颗恻隐之心，回忆往事时他们还十分腼腆，他们天性朴实善良，易中天老师说：“这种不假思索的善良叫天良”。

2018年采访参与救人的94岁林阿根老人时，他已经记不得当年所发生的事情，但是当他听到里斯本丸那艘船时，依然能说出“救人”的话。

方励导演、林阿根老人和他的儿子

　　里斯本丸沉船救援参与者梁益卷的后人、东极镇文化站站长梁银娣在介绍当年渔民救援战俘的故事。

　　2019年战俘后人向健在的95岁林阿根老人表达谢意，场面非常感动。

英军战俘后人与救援渔民后人紧紧相拥、合影

255人参与里斯本丸沉没救援英军战俘的中国渔民名单

　　2020年8月，最后一位曾参与里斯本丸救援的渔民林阿根逝世，享年96岁。

英军战俘后人詹姆斯·桑顿如此说道：“中国渔民冒着巨大的风险进行营救，这不是电影，而是真实的历史。语言无法表达我对他们的感激之情”。英国学者托尼·班汉姆则表示：“中国渔民出于自发的营救行动，在关键时刻扭转了局势。在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这都是一个充满力量和人性光辉的事件”。

“东极渔民营救英军战俘纪念碑”矗立在东极岛上

　　● “打捞起”美国潜艇鲈鱼号击沉里斯本丸的故事

1942年10月1日早晨，在舟山外洋巡逻的一艘“鲈鱼”号美国潜艇，发现里斯本丸误判为是一艘日军战船，先向其号发射了3枚鱼雷都未击中，直至第4枚鱼雷发射命中，24小时后里斯本丸沉没。

美国鲈鱼号潜艇

　　发射鱼雷的美国机械工程师加菲尔德，那天正是他的生日，后来，当这位机械师知道船上是英国战俘后，他很自责的说：“我透过潜望镜看到的就是一艘全副武装的战船”，他认为是自己导致了这场悲剧，战后他得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

发射鱼雷的美国机械工程师加菲尔德

　　40年后他参加了英国士兵家属的聚会，他逐一同幸存者道歉，他抱着对方大哭，深感愧疚。加菲尔德的孩子说：“我们不知道爸爸也承受了这么多。这就是乱世中身不由己的个体，不是他们主观的错，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美军潜艇机械师加菲尔德与几位英军幸存者的合影

　　● “打捞起”里斯本丸船长的故事

经田茂是里斯本丸的船长，方励导演在查看香港军事法庭的审判记录中，船长曾提到他有过自杀的念头，因为他也不愿意把1816名战俘钉死在底舱，但他觉得自己是在枪口之下，只能执行。

通过日本合法的私家侦探社，找到了当年驾驶里斯本丸的船长经田茂的儿子和女儿，通过一对儿女沉默、尴尬又真实的口述，呈现出父亲多年以来的心境：“完全没有听他说过里斯本丸，父亲的余生一个字都没提起过，他内心肯定也知道这是个巨大的耻辱污点，所以我们完全不知情，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他服刑七年回来后对过去战争经历从未提及”；“他就像家里的一个怪叔叔”；“他是和别的日本人一样的不敢反抗集体意志的普通日本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只知道父亲坐完牢之后回到家，他颓废抑郁了两三年，做了两年仓库保管员，最后又回到海上做大型油轮的船长，每天都要抽50多根烟，睡觉的时候嘴里都叼着烟，郁郁寡欢，七十多岁的时候死于肺癌。

　　方励导演采访了东京女子大学历史学教授黑泽贵文，他也是日本军事史研究会的会长，作为研究学者，他坦言：日本陆军的和田中尉带领800多名士兵押送这批战俘，遇到美军潜艇鱼雷攻击后，他们封死了压舱板，包括之后射击海上漂浮的战俘，日本方面必须对战俘死亡负责，承担人道主义灾难的责任。

　　● “打捞起”1816名英军战俘背后的故事

为了拍摄《里斯本丸沉没》，方励导演和他的团队花了8年时间搜集资料，在茫茫人海中，打捞寻访到两位99岁高龄的英国幸存士兵、一位96岁高龄的中国救援渔民，还有遍及亚欧美三大洲的120多位遇难者儿子、女儿、妻子、兄弟、侄女、外甥、孙子、孙女…… 384名幸存者、828遇难者、255名救援者，由此被还原成一幅幅真实的面孔、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段童年噩梦、一个个终身遗憾。摄制组花了10年的时间才完成《里斯本丸沉没》的拍摄，用美、英、中、日四方视角及访谈，讲述了一段沉没已久的故事，让本已蒙尘的往事被更多世人知晓。

　　・ “捞起”一段爱情故事：

1941年，一位名叫约翰·韦弗的驻港英军战士，在家信中告诉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梁素琴，并已经注册结婚，我深深地爱着她，我要给她一个家，我们将会在圣诞节举行婚礼，妈妈，请祝福我们吧！只是，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约翰被俘之后，家人们苦苦寻找他的下落，直到1947年收到了他的死讯。与此同时，英国驻当地领事馆与梁素琴取得了联系，可结果被告知，自己的爱人已在5年前永远离去……

1948年，梁素琴又一次去了领事馆，表示自愿放奔约翰的战争遗孀抚恤金，“把补偿金留给他的妈妈和姐妹吧”。这份爱和情义，让约翰的妈妈和妹妹无比感动和震惊。从此，陌生的中国、未曾谋面的梁素琴，深深印刻在了约翰家人们的心中。约翰的妹妹希望在有生之年找到这位善良的中国嫂子。1990年，她特意赶赴香港打听梁素琴的消息，却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此后约翰的家人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数次努力都没能如愿。几年前，约翰的妹妹带着遗憾离世。寻找舅妈的责任，自然落在两个外甥女的肩上。

方励导演和约翰家人

　　直到《里斯本丸沉没》公映，剧组发出了寻找梁素琴的寻亲公告，终于在厦门找到了她。不过，名字并非“梁素琴”，而是“梁秀金”。她生于1922年，曾在鼓浪屿毓德女中就读，非常优秀。会讲广东话、英语、闽南话。1938年，厦门岛沦陷，梁素琴和家人前往香港避难，才有机会认识约翰。遗憾的是，她已于1997年故去。

・ “捞起”一封家书：

遇难者查尔斯·布鲁克斯，当年服役于英国皇家炮兵团，在香港赤柱炮台担任主炮手。1942年10月2日随“里斯本丸”沉入海底。遇难时，布鲁克斯在香港被俘期间写下的最后一封家书仍在邮寄途中。信中说：“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把所有的爱都寄给你，你和孩子们一定要保持微笑……”。

驻守香港期间查尔斯·布鲁克斯一家的合照

　　布鲁克斯的儿子，83岁高龄的罗恩·布鲁克斯，回忆起父亲的离去，泪水涌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罗恩的父亲给家人的信中写着：“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团聚”。

　　・ “捞起”一封写个弟弟的信：

一名叫理查德·彭尼的二等兵遇难战俘，他在战俘营里给仅有5岁的弟弟写了一封信，内容只有三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这个；永远关爱、照顾我们的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你所拥有的唯一的、最好的人”。哥哥为了让弟弟看懂，信里全都用了大写字母。

　　哥哥把一个家托付给了不到5岁的弟弟，托付给了一个还没记住哥哥模样、年幼不懂事还不能理解什么是爱的弟弟，多年后当他终于明白这封信是哥哥的遗言时，已经无法弥补这场永别的痛苦。

22岁的理查德·彭尼与5岁的弟弟杰拉德·彭尼

　　5岁的弟弟杰拉德·彭尼在成年后，将这封短信纸片一直存放在自己随身的钱包里长达几十年直到去世。为了纪念自己的大哥，他还将大儿子的名字取为肯·理查德·彭尼。

・ “捞起”一张全家福照片：

一位叫朱莉·博伊德老奶奶，她举着父亲威廉·巴洛的照片时，忍不住掩面而泣。

　　她回忆家中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是1940年一位记者在香港无意间抓拍的：当时母亲即将带着她和姐姐离开香港，穿着军装的父亲走在前面，母亲提着摇篮牵着姐姐走在后头，而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安安稳稳地睡在母亲的摇篮里没露出脸，照片模糊，却是她对父亲唯一的记忆。

　　她听妈妈说，爸爸会回来的，可是当等待已成为习惯，襁褓中的婴儿已经耄耋之年，她也没有等到她亲爱的爸爸归来，静好的岁月，只定格在那一刻……

　　・ “捞起”一个洋娃娃的故事：

遇难者杰拉尔德·泰勒中士的女儿、菲利普的母亲，一位已经80多岁的老奶奶，采访时她怀里始终抱着一个洋娃娃，讲述了一段洋娃娃的故事。

　　泰勒中士在1941年被俘之前，从香港给她的女儿寄来的一个日本洋娃娃，至今保存完好。菲利普的母亲说：“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我才两岁半，母亲一直对我说父亲会回来的，别担心，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当时很生母亲的气。父亲给我寄过很多东西，玩具之类的，但我只留下了这个娃娃，我相信我父亲一定很喜欢我。我不知道如果他回来了，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活下来的话……”老奶奶还在《远东战俘杂志》刊登过广告，询问是否有人知道她父亲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一无所获。“母亲常常说，他可能就在下一班列车上，但很明显他不在。老奶奶度过了一个没有父亲的童年。而今天，在我们的镜头中，她已经是80多岁的沧桑老人了，却依然怀抱着洋娃娃思念和等待她的父亲……

　　老奶奶说：“我想我的爸爸应该真的很爱我，这是她寄给我的娃娃，我多么希望他能回来抱抱我”。

・ “捞起”两位幸存者讲述的故事

* 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威廉·班尼菲尔德，是这场惨案的亲历者之一，住在加拿大魁北克北部山区的小镇。

　　方励导演带领的摄制组与他见面时已98岁，当时他刚刚和妻子庆祝了70周年结婚纪念日。看到他今天儿孙满堂，方励感叹：“如果没有发生里斯本丸沉船那桩惨案，今天的世界上可能就多了828个欢乐的大家庭。”聊起班尼菲尔德不过圣诞节的经历，他的大儿子说道：“圣诞节时父亲总是很难过，因为那是他们投降的日子，每到圣诞节他要么就是静静地坐着，要么就是不断喝酒把自己灌醉”。

　　班尼菲尔德上船时只有22岁，船沉时，他被关押的二号船舱有人在黑暗中摸出一把屠刀，战俘们用这把刀割开了封舱的帆布和木条，破舱逃生。班尼菲尔德就是最早几个逃出的人，也是被中国渔民救起的384人之一。班尼菲尔德说：“我还记得那个渔民给了我半块萝卜吃（其实吃的是番薯），那是我一生中吃到最美味的食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们，日本人有可能因此摧毁他们的整个村庄，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 另一位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是丹尼斯·莫利，住在英国一个小镇上，接受摄制组采访时已99岁高龄，且刚大病初愈。

丹尼斯·莫利年轻时照片

　　莫利先生一辈子逃避这段痛苦回忆，从来没有告诉子女自己的经历。但当他对着镜头开始讲述往事，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原来，那些画面和声音根深蒂固地存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被淡忘。

　　在船只被鱼雷击中后，日本士兵将舱门钉死，切断了战俘们唯一的逃生之路。日本士兵朝落水的英国战俘射击。虽然这些细节在来之前摄制组已经了然于心，但是从一位99岁的老人口中亲耳听到还是非常地震惊。

经历80多年，在一代代人的纪念和交往中生出了新的枝蔓。2020年拍摄的里斯本丸幸存者丹尼斯·莫利一家，当时莫利的曾曾孙女露娜刚刚出生。

　　2021年，最后一名里斯本丸幸存者丹尼斯·莫利逝世，享年101岁。至此，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所有亲历者全部离世。

・ “捞起”《里斯本丸沉没》故事里的故事

“活下来的人也没有真正活着”，影片《里斯本丸沉没》中的这句话，真实记录了那些幸存者带着身体和精神的创伤，虽然走过了战争的黑暗，但战争带来的痛苦和失去，始终在他们的心中回响。历史中的一粒沙，落在普通家庭身上都变成了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1816名战俘当年沉船时，大多是20几岁30几岁的小伙，他们是母亲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他们的背后是1816个家庭，有着1816个心酸的故事……

　　* 里斯本丸沉没前第一个冲出船舱被打死的是一名英国皇家医疗兵波特中尉。方励导演采访过两次波特的儿子：第一次采访，他并不清楚父亲去世的细节。经过多方采访和材料收集，方励导演确认了波特中尉是因为懂一些日语，率先出舱与日军进行交涉，结果被开枪打死。第二次采访，方励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波特的儿子说：“你的父亲是个英雄”。

　　* 一位里斯本丸遇难的战俘的孙女说，她经常会去墓地看望祖父，尤其圣诞节和阵亡将士纪念日，但她知道，自己的祖父并不在那里，墓地里只有一块石头。

　　有位遇难者的家属介绍，爷爷奶奶的墓碑上刻着纪念自己孩子的一句话：“他可能淹死了”。除此之外，没有骨殖、没有去世的地点、没有听说过里斯本丸，甚至连去世的日期，都无法准确得知。方励导演寻找那些与里斯本丸有关的遇难者、幸存者家庭时，看到了很多这样的墓碑。

　　* 信号兵威廉·麦考密克是一位幸存者，他的女儿希拉·斯通回忆她父亲死里逃生后的生活时说：小时候经常会在半夜听到父亲做噩梦、被尖叫声吵醒：“我是自由的，你们不能碰我”。因为香港被日军攻陷、士兵们沦为战俘的日子是1941年的圣诞节，父亲余生再也无法平静地和家人一起庆祝这个节日。

　　* 二等兵大卫的孙女回忆她祖父吃饭时总是躲在桌子下面，“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偷吃或者吃饲料”。

* 一等兵哈里的女儿回忆她父亲晚上睡觉时会敲打自己的头，“他不想记起那些事情，但他做噩梦时，那些记忆又回来了。梦中他只会讲日语，会用日语说‘是’，或者乞求喝水。后来他去了一家医院，接受电击治疗”。

* 英国老兵查尔斯·佐敦和他的伙伴们被舟山东极岛渔民救起后，又被运往日本大阪从事体力劳动，一直到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他们才得以返回自己的故乡。半个世纪后的2005年8月18日，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查尔斯带着夫人以及两个儿子，怀着对东极岛人民深深的谢意，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当时，沈阿桂、吴兰舫等7位老渔民仍然健在。

查尔斯及妻子与在当年里斯本丸事件中参与救援的部分老渔民亲切会面

　　查尔斯·佐敦在当年里斯本丸沉没处海域对两个儿子讲叙当年获救的经过，并向殉难者献花。

　　其实，战俘们不仅仅在战俘营里遭到虐待，在乘船前往战俘营的旅程对他们来说才是更加残忍的。战争结束后，在日本苛刻的生活环境中活下来的战俘，也不过寥寥数十人，那段“黑色记忆”成为他们心中永恒的伤疤。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愿再提起这些经历，因为这些记忆实在是太痛苦，他们称其为“地狱航船”。

● 重回《里斯本丸沉没》海域

方励导演为了里斯本丸遇难士兵的子女能再和父亲“见”上一面，2019年10月20日，组织了14位遇难者的后人来到东极岛，在里斯本丸沉没的海域，举行了一个安息仪式。80多年过去，等待自己父亲归家的“孩子”们早已经两鬓斑白，他们拿着生命停留在二十多岁的年轻父亲的照片，写下想说却没有机会对父亲说出口的话。

　　祈祷词中有这么一句话：“他们永远不会老去，徒留我们日渐衰老。他们永不为耄耋所难，永不为残年所累，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时刻，我们永远铭记他们……”。亲属来到东极岛，和逝去的家人完成最后的告别。

　　当船开到坐标北纬30°13'44.42"、东经122°45'31.14"里斯本丸沉没的上方，脚下30米处，就是800多条渴望归家却长眠于此的年轻魂灵，短短的30米距离，却让亲人等待了80多年。

　　里斯本丸遇难者二等兵肯尼思·霍金森的侄女，简·克莱门茨带来了一块重2.4千克的墓碑，墓碑上刻着肯尼思·霍金森的姓名、年龄、军队编号，墓碑上的年龄永远只有22岁。她眼含热泪将墓碑沉入了海底，与霍金森永远相伴。

　　遇难士兵的子女们沉默着将花瓣撒向大海，花落下的瞬间，年老的“孩子们”泪如雨下。

　　● 《里斯本丸沉没》英国伦敦试映

2023年8月15日，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78周年的日子，《里斯本丸沉没》特意选在这个日子在英国伦敦为300多名战俘亲人进行专场放映，有着特殊的意义。从《里斯本丸沉没》摄制组第一次来英国采访，到影片试映，已经让遇难者家属等待了5年，大家每天都在眼泪中度过，全是令人心碎的故事。放映前方励导演对观众说：“这部电影是你们的”。因为现场的大部分观众，都是这部纪录片镜头里英军战俘的后人。人们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想看看这个关于长辈的故事，是如何讲述给全世界的。

　　两个多小时的放映时间里，全场都浸润着泪水。有移开眼镜用指关节默默擦去的，有一次次拿出纸巾的，情难自禁时，有人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自己止不住泪水的眼睛，久久不能平静。这些故事和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一个破碎的历史逐渐变得清晰饱满起来。

　　影片最后，里斯本丸上的1816名全部战俘（828名遇难者、988名幸存者）的名字，伴随着船尾翻滚的浪花，从里斯本丸沉没的海底次第喷涌而出时，剧场第一个人站起来鼓掌，第二个人站起来鼓掌，几秒之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掌声持续了三分钟之久，历史没有忘记他们，亲人呼唤着他们回家。

　　有人会问，里斯本丸上的战俘名单为何如此详细？这是摄制组通过查询有关资料，一个叫谢涤君的华裔，1900年1月24日出生于香港，在香港沦陷之后，他被派往日本战俘和被拘留者部门总部工作，获得了一份英国和加拿大战俘的名册，他意识到留存这些名单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于是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偷偷带一两页回家，然后整理，最终将这些名单交给了盟军。人道主义不分国界，尊重生命不分种族，中国人谢涤君勇敢的做到了。

谢涤君抄写出来的名单

　　放映结束后，一位来自利物浦的观众带着哭腔说完了自己哥哥的故事，“我非常感谢你们做的一切”！他哥哥16岁的时候就参军了，登上里斯本丸，多亏了中国的渔民从那次灾难中获救。虽然他最后死于42岁，脑溢血，或许是因为在日本战俘营挨打所致。

中国驻英国大使郑泽光现场观看了电映。他在致辞中提到：“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它让我们保留这段记忆。历史不能被遗忘，我们从里斯本丸号事件中吸取经验，和平并不容易，生命是最珍贵的。

2021年，在英国远东战俘广场附近的国家纪念园中，“里斯本丸”沉船纪念碑正式落成。

　　在英国的传统里，里斯本丸这种船会被称为“地狱之船”，军队会为逝者举行一个安息仪式，吹响安息的号角，让亲人和他们作临终的话别，献上花圈，这才有可能让他们从此安息，不再是被囚禁的亡魂。

英国的里斯本丸纪念碑前官方和亲友敬赠的花圈

　　2022年8月，里斯本丸最后一名幸存者莫利之女丹妮丝·维尼致信习近平主席，感念中方救援恩情，坚定支持英中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习近平主席复信维尼，鼓励其继续积极致力于中英友好，期待更多英国朋友为中英关系作出贡献。

2024年6月14日，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在上海影城举办了全球首映，里斯本丸幸存者丹尼斯·莫利之女丹妮丝·维尼（左二）带来父亲的遗像参加电影节首映礼。

　　● 《里斯本丸沉没》观后启示

・ 由美国著名海军史专家格雷戈里·米切诺撰写的《地狱航船》——亚洲太平洋战争中的“海上活棺材”一书，详细描写了日军违背国际战争法的基本原则、残酷地虐俘、杀俘的种种细节，揭露了日本的战争罪行。还描写了生存绝境对人性的考验，既有同伴间互相帮助，也有相互间的自相残杀，正因如此，地狱航船愈发充满了罪恶。

　　关于《地狱航船》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则与盟军密切相关。数以千计被日军俘虏的战俘，在日本运输船上遭到了盟军潜艇的鱼雷或飞机炮火攻击而命丧大海的原因，是因为盟军破译了日军密码，掌握了日本船只运载货物、航行位置、及目的地行踪，致使日军船只连同船上的盟军战俘经常遭到攻击。据统计，亚洲太平洋战争中，包括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在内的盟军在海上死亡约 21000多名战俘里，就有19000多名战俘死在了盟军潜艇或者飞机的“友军炮火”之下，试问：难道“杀敌1000”非得“自损800”吗？日军虐俘的行径固然可恶，但盟军无辜自相杀戮也同样应该遭到谴责！

战争如同一把无情的巨斧，肆意地破坏着人们的平静与生活，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大多数普通人，只能是战争巨浪中翻滚的泡沫，被裹挟被吞噬。战争避免不了死亡，但问题是作为手无寸铁的战俘被屠杀，这本身就是对人性的残害、对生命的摧残、对文明的亵渎、对国际法的公然践踏。如果我们对这些罪孽置若罔闻，那对未来的期许又将是什么？

・《里斯本丸沉没》讲述的是侵占中国香港的英国士兵，被同样是侵略者的日本人俘虏，然后又被盟友美国人误击，被侵略的中国人却勇敢且无私的伸出了援手，这部影片似乎和中国人没有太大关系，如果简单的将英国人理解成“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未免显得太肤浅了。这部影片不只是重现了历史，更是对反战的深刻思考，让那些被遗忘的故事重新被人们记住，让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残酷，也看到了中国人民的善良和勇敢。

曾有外国友人问：“为什么你们一群中国人，要在英国为英国人去花钱做事情”时，方励导演回答：“这件事情发生在中国，而中国人在当时也是救援者。”觉得自己有义务、有使命去讲述这个被湮没的故事。80多年前，中国渔民冒着枪林弹雨，救下一个个跟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国人。80多年后的今天，中国电影人方励跑遍世界各地，让那些消失在异国海域的英国战士，重新拥有了姓名。

方励导演在英国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广告

　　可以说，《里斯本丸沉没》这部影片不仅仅是一部电影，而是一部人类的忏悔录，是一本人生的教科书，我们应当像记住奥斯维辛集中营、记住南京大屠杀那样，记住《里斯本丸沉没》，这些人类历史上的至暗时期和至暗事件。

牢记历史，正是为了开创未来，不忘战争，正是为了维护和平。战争终会远去，可伤痛不能忘记。《里斯本丸沉没》，历史不能沉默！

202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