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律赋篇法管窥·默斋主人原创

默斋主人

骈律赋篇法管窥·默斋主人原创

谈及骈律赋创作，我们不妨从其精魂——律赋本身说起。何谓律赋？盖赋体中之特具声律规范者也。“律”即格律，其核心在严遵对仗、音韵之束。它是唐宋科场取士之利器，音韵谐协，对偶工巧，声律、押韵皆有定规，非徒具文采便可成就。

溯其源流，律赋之生发乃文学长河的自然演进。它将汉魏以降赋体讲求骈俪声韵之美推向极境，堪称唐赋有别于前代的新体。其根本在于声韵之整饬、对偶之工丽与破题之贴切。而这求“整”之美，恰是诗赋骈文之基石。虽与六朝骈赋有血胤相承，然后世论者多将二者分列，其故有三：律赋首重“限韵”，此其一体例之别；唐人更在骈赋句式上开疆拓土，将其分划与运用置于声律理论的统摄之下，功莫大焉；再者，其立意主旨特重“为世所用”，务实精神跃然纸上。唐宋以降的骈赋与骈文，其声律句式亦悄然汲取了律赋的精粹。

律赋之筋骨，在于韵脚之约束。韵数虽无常例，然八韵最为通行。应题作赋，韵脚多寡随题而定。小至《花萼楼赋》之三韵（依题取韵），大至《千秋赋》之十韵（以“鹊飞如向月龙盘似映光”为韵），乃至二韵至十余韵不等者皆可寻。其间最当留意：律赋所谓“几韵”，指所涉韵部之数，与赋文总句数、所用韵字个数皆不相涉。若考官定下八字韵脚，赋者便需依此八韵部属字押韵。

而律赋之神采，尤显于其用韵与骈赋之别。骈赋押韵灵活，平仄韵脚可自由转换、交错通押（非句句混押，乃段落换韵）。律赋则不然，其为科场定制，最著者即题下附加“限韵”八字。赋文所用韵字，除题韵字外，亦必在其所属韵部之内，越此雷池便是犯规。清以前科场惯例，乃将题韵字依文气自然楔入韵段之中，位置不拘。此八字韵脚科考前便已定妥，常作四平四仄，韵部次序不必循题，但每韵段落中，题韵字必现于句脚某处，位置自由。

骈文赋骨：句法与谋篇

清人余丙照《赋学指南》启示我们：习赋当从句法始，入乎段法，终臻乎篇法。盖赋体之魂，凝聚于各式句法之中。

• 壮句（三言）： 气势短促，如鼓点骤雨。宜于点睛处偶一为之，起承转合常需虚字引带（如“观夫”、“至若”）。若连用不休，则密不透风，失其疏朗诵吟之趣。用前必加提引以调其势。

• 紧句（四言）： 灵动自如，可用篇首破题，亦可缀于文中任何段落。然最忌重重堆叠，宜二骈相随，力避三四骈联袂，免堕呆滞。

• 长句（五至九言）： 唐宋先贤锤炼之果，过九字则气韵滞涩，诵读艰难。五言以上长句于文中当错落有致，如七字之后勿继七字，且宜用于关键处起势铺垫。古人亦非绝无特例（如元稹十一言句），然此非正途，乃以虚字“之”、“夫”等调气之长句也。

• 隔句（即分句对、复句对）： 赋之华彩处，尤能鼓荡文气。因诵读停顿，擅长写景抒情。连用宜不过三对，且需变化隔句类型（如轻隔、重隔），以防单调；因其字多韵远，一隔句毕常需更换他式隔句。

• 漫句（散句）： 点睛叹咏之笔。常起于篇首、段首或段尾，赋腹（中部）尤忌用之。若为律赋，则鲜见漫句。

• 通则：

◦ 标点务须精审。

◦ 四字以上长句必得虚词（而、之、以、于、乃、其、则、乎等）活其脉络，切勿单一。

◦ 提引词要灵动：换韵、转段、转折、引壮句处皆宜用之。

唐代《赋谱》曾生动譬喻赋句之妙：“隔为身体，紧为耳目，长为手足，发为唇舌，壮为粉黛，漫为冠履。”欲赋神妙，当使手足护身，唇舌协度，身健于中，耳明在上，粉黛适时而施，冠履得美而著。句字排列，亦遵少者居上、多者居下之律，壮、紧、长、隔依次相随。若连用长句，亦当参差其字数，壮紧长隔相间而行，方有跌宕之感。诸般句法，犹如丝线经纬，共同织就赋之锦绣，缺一不可。

谋篇布局：赋章的气脉流贯

所谓布局谋篇，乃将纷纭素材，依赋体精魂，熔铸成有机之体。赋以骈句为骨，铺陈扬厉为法。结构当首重脉络清晰、章法井然，方能蕴含深情，撼人心魄。

经典旧塾口诀道其精要：“首起势，腹中细，腰下收，尾回契。龙扬气脉需雍泰，内涵虚实层层替。文章欲结引回笔，渐收再望深无底。”注释详解其意：

• “首起势”：开篇气象贵在宏阔雍容（即“龙扬气脉需雍泰”），奠定全局，如龙昂首，万流奔腾，气象不凡。

• “腹中细”：腹段（承接、展开部分）需细笔铺陈（细实），然切记“内涵虚实层层替”，尽实易滞，过虚则浮。铺陈须得详略相生，虚实交替。

• “腰下收”：腰段（转折部分）乃渡向尾声之梁（文章欲结引回笔），需如蜂腰渐束，未至终结之地（腰下即尾，将收不结）。

• “尾回契”：收尾要照应开篇（作结相契于首），如溪水环回汇深渊（渐收再望深无底），余味绵长。

观《与朱元思书》、《别赋》杰构，皆深得此旨。《别赋》尤为典范：开篇点题“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其后七段精描七种离别情态，铺陈其哀，章法若“ABA”回环，首尾呼应；写景状物，务求以环境烘托心理，不雷同，不堆砌，借景言志，终篇慨叹“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收束全局，尽显“豹尾”之效。

骈赋创作箴言：避忌与要义

1. 转换角色，忌大忌全： 跨越文章至骈赋，宛如换径。当抛却求大求全之妄念（勿如高唱G调后难以为继），避面面俱到之冗长琐碎（非史志，非长篇）。宜效法江淹《别赋》、萧衍《筝赋》，取一精微之“点”（如“别”），由此生发，层层展开，直如四两拨千斤，于方寸之间绘就历史长卷。求精求典，方显赋体本色。

2. 内容精粹，忌冷忌僻： 题材虽广，托物言志乃常道：物象须鲜明生动；构思贵新颖巧妙；史实融情入景，物我相融。遣词造句当以简洁普通为主，力避冷僻、通假、异体字堆砌（如王勃《七夕赋》），否则如迷雾障目，拒人千里。即便王勃，《滕王阁序》之盛名亦赖其内容精粹、文字晓畅。

3. 涵泳古韵，需浸淫之功： 欲得古味，须下足功夫：炼笔力，通骈体格律，晓历史典章。熟读古人佳作（如《滕王阁序》），涵泳其中，化其精髓。古人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赋亦同然。巧用“成句压翻展”、“母字成骈”、“作珠”诸法，日积月累，古意自生。生搬硬造，必落得神形俱失。

4. 契合并世，忌新词乱入： 时代变迁，新词迭出，然强融骈赋古体，常如顽石投水，格格不入（如“环乌兹别克斯坦皆山也”、“巴布罗夫易老，福尔摩斯难封”，“哇塞”、“嗨呀”等入句皆啼笑皆非）。如必用新物之名，当取其简雅或另创别称，稍作文言化修饰，使之浑融于赋体血脉，方免成异类败笔。

5. 彰显特色，忌堆砌陈言： 立意取材须避俗套，另辟蹊径，方能写出真性情、新意境。同物而异禀，万象需具自家面目。写名胜切勿导游手册，状物体力避空洞。应抓住事物最具标识之特质，写出“我”之独特感悟。赋虽不易作，却需有班门弄斧之勇气，肯写、肯磨、肯改，“坚持即为胜利”。质量乃根本，务求精雕细琢（“诗不厌精，赋不厌细”）。

6. 用韵辨体，明骈律异同： 骈赋重押韵，无需严格遵循“马蹄律”（平仄仄平交替）。仅当密集使用隔句时，或可自然趋近马蹄声调（如平仄仄平，平仄仄平）。然通篇皆隔句则呆板，故骈赋无需亦难全程严守马蹄律。此点与律赋有根本差异。辞赋为四大文体（诗、词、曲、赋）中最难者，非独其体式，更在需真情、思想、见识、感慨、顿悟乃至警语，方能铸就独特风格。司马相如作赋之苦状（“忽而如睡，焕然而兴”），今虽信息便捷，亦需端正态度，苦练不辍，多读多写终为不二法门。

律赋篇法探微

1. 限韵深解：

◦ 韵字平仄： 题韵字不但要涵义丰赡，与题辉映，亦求音节和谐，常作四平四仄。

◦ 押韵次序： 分“次用韵”（循题字先后次第押韵）与“意用韵”（据立意布局灵活用之）。后世佳作多为意用韵，使文思驰骋。

◦ 虚字韵脚： 乃律赋又一特色。如李君房《献茧赋》以虚字“以”为韵（“冠六宫六职者，公桑而已矣…”），陈章《水轮赋》押“于”字（“馨折而下随毖彼，盈持而上善依于”），此技法乃律赋于押韵上之进步。

2. 结构范式与句法：

综观《金在熔赋》、《木鸡赋》等名篇：

◦ 结构： 律赋常依题韵分八段（或四段衍生为八小段）。如《赋谱》所言“头、项、腹、尾”，或功能论“起、承、转、合”。腹（承转部分）又可细分胸、上腹、中腹、下腹、腰。其结构多为金字塔式（“字少者居上，字多者居下”）。

◦ 句法搭配： 各段由发语词、提引词、散漫句、壮、紧、长、隔句等交相织就。如《木鸡赋》：

▪ 赋头：发语 - 漫句 - 长句 - 隔句（含题韵字）

▪ 赋项：提引 - 紧句 - 长句 - 隔句（含题韵字）

▪ 赋胸/腹（按细分）：提引 - 紧句 - 长句 - 隔句（含题韵字）

▪ 赋尾：起寓（或提引）- 紧句 - 长句 - 漫句（含题韵字）

变化之法则，在于灵活运用壮、紧、长、隔（轻、重、疏、密、平、杂诸隔），佐以散句、提引，务求灵动。

3. 律赋特质：

◦ 限韵： 通常八字（不限）。

◦ 篇幅： 约300-400字。

◦ 内容： 多托物伦理，尚论述，轻铺设，尤重经世致用。

◦ 句式： 诸句交错，遵从“少上多下”之律，忌句式单一。

◦ 换韵： 短篇之内，平仄韵交替是常态，需高度凝练。

◦ “律”之深化： 除骈赋基础要求外，律赋漫句亦常押韵；虚字韵脚使用是一特征。

◦ 押韵规范： 平声韵多用《平水韵》；仄韵因字寡，可用《词林正韵》。

4. 与八股文之界：

虽同为科考文体，均因评卷便利而生限制，二者迥异：

◦ 核心差异： 律赋为韵文，八股文为无韵之文。前者考韵律学养。

◦ 取材与防弊： 律赋题目及题韵字取材广博，极难猜题舞弊；八股文依四书五经命题，清代猜题请代笔之弊时有发生。

◦ 限制尺度： 唐宋律赋主要限韵及篇幅，仍存较大创作空间；八股文限制极苛（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分股…）。

◦ 生命力： 律赋伴随唐宋文人终生创作，明清虽不考，仍有高峰；八股文于应试之外鲜有创作热情，时人谓“枷锁文体”。

晚清律赋亦有将题韵字硬置每段末之僵化趋向，致后人误解其本质，此为后学之流弊矣。

结语

综览骈律赋篇法，其精魂在乎声律之谐美、对仗之工巧、立意之精粹、布局之谨严。习之者当明乎句法筋骨之灵动交织，悟乎谋篇气脉之雍泰流转，避大求精深，涵古融时代，方能于方寸格律间，生发不灭之文采，无愧于赋体之精妙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