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飞花似梦

文/郑艺 2022年10月

　　

2022年5月，父亲以九十高龄驾鹤西归，留给母亲和我们无尽的悲伤和思念。每每想起父亲与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就记录几笔，都是一件件小事，也呈现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晚年的时候很喜欢看反映部队生活题材的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和《父母爱情》，他和母亲饶有兴致的看了一遍又一遍，边看边回忆年轻时的部队生活，很多剧情在他们年轻时都经历过，用父母的话说就是“片子很生活”。他们还说起部队大院的家属们锅碗瓢盆的日子，小孩子们怎么打闹闯祸啊，各家怎么买菜做饭啊，阿姨们(保姆)怎么一边做家务一边家长里短的啊......父亲常会说到他的战友，说到他在部队经历过的人生大事，比如解放福建、参加土改、“三反五反”、“八·二三”炮战、全军汇演、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等等，还有他三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说这些的时候，父亲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炮火连天的海防前线哨所阵地，回到他火热的青春年代，他的军队情结随着悠悠岁月日生月长，弥久益浓。

父亲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参加了革命，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的身上，甚至我们的家庭生活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军人的情感给人的感觉总是像“石光荣”们那样火爆粗线条的。但父亲跟他们不一样。父亲很慈爱，感情也很细腻。父亲很爱我们三姐妹，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未打过我们，连大声训斥都很少，我们都跟父亲很亲，有时母亲都嫉妒了。父亲很懂生活情趣，他每次出差总会给母亲和我们带礼物，每回父亲出差归家，我们三姐妹都抢着帮他拿行李，趁机偷看他给我们带了什么礼物，看到我们的惊喜欢呼，父亲就在一旁开心的笑。父亲从事文艺工作，常常很忙，无暇顾及孩子，我们时常跟着父亲到他的工作现场，看他们排练演出，在那个文化生活并不丰富的年月，我们意外的获得了不少艺术熏陶。

父亲行伍出身，又上过学，有文化，除了文艺工作，他常做的就是思想政治工作，这样的工作他真是“做到家”的。我不大记得他在我们的功课上有什么辅导，印象深刻的是他老给我们上“思政课”。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我们就住在电影院楼里，那年月的电影都是军事、反特、革命斗争、爱国主义题材的老电影，这些电影就成了父亲最好的“思政课”教材，听党话、跟党走、为党学习和工作是父亲给我们上的重要一课。八十年代末“liusiFB”对校园chongji很大，那时我刚到中学当老师，妹妹正在读大学，都年轻都思想活跃都热血沸腾，父亲很及时的又给我们上了“思政课”，要我们相信党相信国家，不要受不良思潮的蛊惑，引导我们走稳走好踏上社会的第一步。

这些都是日常的小事琐事，点点滴滴，却都深深的影响着我们，让我们一辈子受用。

父亲走后的一段时间，我常翻看他的相册，他的工作笔记，他的作品手稿和创作日志。所有这些让我更清晰的了解父亲的一生。

父亲文G落难，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半年后又奉命组建福建生产建设兵团宣传队。这一时期应该是父亲最艰苦也是最快乐的时光。那时父亲带领宣传队几十号姑娘小伙子，深入工厂车间、深山林场、矿山码头、建筑工地等生产生活第一线创作和宣传演出，哪里有工人有建设者，宣传队就出现在哪里。那时的排练、生活、交通、演出条件非常简陋，出行很多时候是搭的货车，在露天演出那更是常有的事。当时我也记点事了，记忆中从没有听到父亲的抱怨，每天都以极大的热忱跟工人们打成一片，再以极大的热情创作文艺作品，去反映和歌颂煤矿工人、伐木工人、建筑工人、烧排工、车工、采茶女、挑山工、汽车司机等等这些社会主义的建设者的工作和生活。我刚记事就从父亲口中听到和记得的毛主席著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父亲的相册中有大量这个时期的照片，我看到父亲和兵团战士们在寒冷的闽北山区，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昂头看向远方。这些照片真实不虚，父辈们眉宇间的热爱和坚定，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信心，反映出那个年代人特有的精神风貌，不是今日浮躁年代可以得到的。在父亲七十多岁的时候，我曾有幸陪着他老人家一起参加了兵团宣传队在邵武和武夷山的聚会，当年的青年们不再年轻了，但花甲之年的大叔们没有发福腆肚，阿姨们依然苗条美丽，他们神采飞扬，爱唱爱跳爱打闹，而我感受到的是宣传队的经历已经融进了他们的生命。

父亲音乐创作生涯的最后一站是在＊＊市南词实验剧团(＊＊市歌舞团)，那时我已经上高中了，对于父亲的南词音乐创作和对剧团的工作，有两件事印象特别深刻。一个是父亲勇于尝试创新的创作精神。八十年代港台音乐进入内地，迅速风靡全国，流行音乐充斥大街小巷，要想让观众再听回戏曲谈何容易。父亲从来不怕困难，我在饭桌上就听父亲跟母亲兴奋的说，他要打破戏曲传统的因袭和束缚，要寻求改变以往的戏曲音乐，代之以有个性的、活泼的、跟观众共鸣交流的、介于传统戏曲与前卫流行音乐之间的新南词音乐创作。很快，南词剧团恢复建团之后的第一出古装戏《深宫长恨》重新复排，父亲实践着他的创新探索，一面统筹剧目的整体排演，一面进行音乐创作，下了班仍然废寝忘食的写曲子，我们写作业占着家里的办公桌，父亲就坐着小椅子，趴在板凳上写着。记得那是夏天，天气很热，父亲穿件背心吹着电扇还是汗流浃背的，这一幕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音乐创作完成后，有一天我听到父亲跟母亲说，有一部分老艺人对父亲的音乐创新有异议，说没有戏曲味儿，不像南词了，但更多的人觉得耳目一新，好听，有生命力。“好听才是硬道理！”父亲坚定的对母亲说。现在翻看父亲的创作笔记本，我看到了那时父亲学习记录的大量的音乐理论依据，还有很多名人名言和自我鼓励打气的话，像“美国作家爱默生说：艺术家必须为自己的艺术而牺牲，就像蜜蜂以刺赌注它的生命”、“毕加索说：艺术家常常与苦难结伴，苦难又常常造就艺术”、“既能继承传统，又能消化传统”、“戏剧音乐不是被动的从属于剧情，应该用音乐逻辑来组织脚本，并体现矛盾冲突，从而完成全剧的主题思想”。我想当年的父亲一定是在巨大的压力中开启他的南词音乐创新蝶变之路的。

第二件事是父亲对人才的爱惜。南词戏曲要发展，人才很重要。当年父亲求贤若渴，四处挖掘人才。父亲身上有一股文人的傲气，记得那时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农村工作，不少人都托关系调进了城里，母亲让父亲也去“活动活动”把我调进城，父亲却说：我这辈子不为自己的事求人。可是不求人的父亲，却为要突破企业事业的体制限制调入一个优秀的演员四处奔波去“求人”。父亲在培养青年演员上也是严格要求的。在父亲的笔记本上，清晰的记录着每一位青年演员的声音和表现特点，比如哪里唱腔处理的不好，哪里人物的感情没有表达到位，谁的力度表现不佳，谁的速度变化不够明显。

父亲对南词倾注了全部心血，离休后尽管身体欠佳，仍然坚持创作。我看到过省上专家在评价父亲时的一句话：他为南词戏剧和南词说唱创作出一个个脍炙人口的唱段，大大的丰富了南词音乐典库。南词戏和南词曲艺已经双双是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是后话。在整理记录父亲创作曲目时我才发现，在他的音乐形象中，有反映改革开放前后的山乡巨变，有展示八十年代城镇青年彷徨、醒悟、奋发的历程，有科特派的下沉农村基层，有富有人情味的山城女法官，有敢闯敢干的致富带头人，有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的村第一书记，还有朱熹、大红袍……这几十年来，父亲没有忘记他的艺术创作初心，紧跟时代步伐，始终为人民服务为人民高歌。

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常常说起他的母亲我的奶奶。我的爷爷抗日战争时就过世了，那时父亲尚小，有一段时间离开奶奶跟着我的大伯伯母到外地生活，夜里想家想妈妈了，就躲在被子里悄悄的哭，不敢让人知道。现在，父亲在那边终于跟父母兄弟们团聚了，跟他的战友们相聚了。想到这些，内心安慰不少。

生死是人生最大的课题，每个人就都只有那么一回，自打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奔向死亡。父亲的这一回，虽也经历寒冬颇多坎坷，但更多的是春的温暖、夏的激情和秋的收获，雨雪雷电、日月星辰，四季风光悉数领略，也全都坦然接受，积极面对。这也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大财富——要珍惜自己存在的意义，过好自己这唯一的一生。

生活在继续，我相信父亲也将换一种生命方式与我们同在，永远！

出版这本集子，是父亲生前就在筹备的事。今日得以出版，可惜他未能看到。父亲对南词音乐继承与创新发展的贡献，对工作的呕心沥血，尽心尽责，对同事对年轻后辈的宽厚仁慈和爱护，是会被大家记在心里的。感谢＊＊市南词艺术传承发展中心，感谢*主任、*先生。愿南词艺术振翅飞翔，继续为新时代引吭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