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15）

小说吴晨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15） 作者：吴晨 第五章 洪小乐进市街小学校羡着装骆瑞德上炉台老君庙说祭水 第三节老君庙会 骆禾爱幻想。他常想如果不是伊藤夜入古城，把他“请”到市街，“请”上炉台，他会怎样？他和他的馥儿会怎样？幻幻之中，似乎很自然地，把当初叔父坏了他和馥儿好事的怨尤，飘飘乎乎地归到了伊藤的身上。 他咧嘴咬牙。 没人跟说话，他就隔着格子门，问洪小乐，想不想你娘？想不想回古城？小乐在格子门的那一边，明确地回答他：我想娘，但我不想回古城了！ 这一年，出了一件大事。奉天的张大帅的专列在皇姑屯被炸了。 骆府张氏夫人安排好了骆青才在工科学堂继续深造的事宜，情绪低落地回到古城。 有一日，骆瑞元正在琢磨如何撵走美惠子，张氏闲问道：“老爷，好长时间你不去奉天走动，那西山的矿照办得如何，没听你说起？”骆瑞元答道：“上次眼见办成，被骆禾搅了，拖到现在。如今局势紧张，恐怕还要拖下去。我已经请田山先生出面打通关系了。”张氏又问：“你堂弟骆禾，不是进了炼铁厂吗？那炼铁的股份，骆家也该得了吧？” 骆瑞元似梦中被提醒，恍恍然，脸上的褶子便松开了许多。 他们到西厢房找美惠子。骆瑞元说：“堂弟骆禾已顺从了伊藤先生，进了炼铁厂。骆家的炼铁股份，该有一个说法了……” 张氏随道：“我想……老爷可以不休你！这样……你代表骆家去找伊藤先生，要炼铁的股份。股份要到手，你就回来。要不到，你就别回来了。” 美惠子顺从地答应了…… 等她再出西厢房，变戏法似的，竟穿着黑色的警察服，蹬着长筒黑皮靴，腰带上还挂着皮枪套。脸换凶相，无有血色地向上扬着，惊得两人一时目瞪口呆。 原来伊藤把美惠子送回骆府前，已经把她安排到了警察署。 美惠子将皮靴子在甬路上踏得山响。她也不说话，蔑视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停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骆府大院。 洪寡妇进庙以后，陈琳两口子在元兴客栈的大枣树下搭了一个棚子卖馅饼，洪振山和陈表姐也帮着打下手。 陈琳卖馅饼，用了心计，在食客面前，借洪寡妇进庙说事儿：咱那妹子不一般……以前确有一个老仙，就是传说中的老白太太，跟随着磨她，头发都磨白了。她的各样劫难，还有遭的那些罪，咱都看见了……如今仙缘理顺了，一切都好了。咱的外甥女，得老白太太赐福，到热闹市街过好日子去了。咱那妹子名声也大了，连日本人大官家里的小姐都进庙来见她…… 古城里爱听下巴嗑（闲言碎语）的闲人围着他，吃他的馅饼。得意时，他甚至胡乱吹嘘：咱妹子带仙儿能治病，能解救遭了灾祸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咱怕惹了那仙儿，不敢告诉你们就是了…… 他每天靠神神秘秘的噱头招人围着。如果有人相信了他的话，想求仙儿查事办事，他就谎说，你今天吃的馅饼里有肉，仙儿不给看，等哪天你不吃肉的时候再领你去找咱妹子。 这样神乎其神地骗着食客，每天卖不少馅饼。他喜滋滋地笑着。借着迷信人的嘴，他的馅饼的声名也远播了出去…… 这事传到娘娘庙玄真道长耳中，她把洪寡妇叫到寮房，私下谈话说：“听说你家兄长在古城里市面上，替你乱报带仙名号，胡打妄语，只为买卖牟利。长此以往，于你住庙不利……” 洪寡妇急忙解释：“我从来没说自己带了什么仙儿，更没有以仙神自居。只求庙里清静，请道长照顾……” 玄真叹气道：“世事无常，本道也难说能长久照顾你……” 离了寮房，洪寡妇心起波澜。本想请哥哥带着振山出去做正经的生意，没想到他在家门口闹腾，还敢拿仙神赚钱，也不怕遭来报应！她忙入大殿烧香祈祷，求眼光娘娘保佑…… 吉野美惠子乘坐着警察署的三轮跨斗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冲进了古城。 她来调查中日合办田山烟馆被炸的案子。丁文鉴作为案子的“苦主”，出主意道：“抓不住陈家三兄弟，可以从骆禾下手。他们搞破坏，很多都是骆禾在背后唆使的。” 美惠子道：“我也觉得，什么事都有骆禾的影子。伊藤先生特别指派我来调查骆禾，调查洪寡妇！” 她又问田山，希望他提供有力的证据。 田山说：“我只听说骆禾不愿意去炼铁。是被伊藤先生逼着去的。至于别的事，没有根据的话，我不能乱说。” 又说：“烟馆墙倒屋塌，他已不在乎了，正要退出丁家烟馆的股份，将来到乐天地开更大的烟馆。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替骆府老爷到奉天去催办矿权，就要离开古城了。” 美惠子一听提起骆瑞元，脸色骤变，起身就走。 丁文鉴的女儿小瑛，对摩托车感兴趣，噌地一下跳上了后座。美惠子也不撵她，车子一溜烟到了元兴客栈。 陈琳正烙馅饼，见摩托车驶来。美惠子一身警察装束，利索地跳下车，艳气紧逼……他惊恐地垂下了头。 美惠子细看过去，见陈琳羞红了面，竟看出了洪寡妇的漂亮劲来。 陈琳误以为，美惠子是又来替吉野说媒的。他早就盼着的。 待美惠子开口，陈琳方知是调查骆禾在铁厂消极怠工的事。他赶紧替妹妹开脱：“咱妹子早跟骆禾没啥关系了。她领了仙，早不在三界之内了。那个骆禾，咱以后多帮你看着他，有啥事都告诉你。” 美惠子爱听这话。她眉目流光，娇声问道：“她大哥，瞧你，卖馅饼能挣多少钱？你不要干这个了，我给你找个差事吧！” “啥差事？” 美惠子含笑不语。她把目光盯在帮忙的洪振山身上。 洪振山被盯得发毛。他搓一搓手，一转身，三把两把爬上了大枣树，一直到树顶，只是转眼间。 小瑛跳下摩托车说：“吉野姑姑，这傻小子，当年他还打过我。你带我去当警察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美惠子看了小瑛一眼：“不行！你看你这一身肉，那能当警察？” 小瑛来了精神，说道：“姑姑别看我胖，我可不笨。我上树去，把他捉下来，你就带我当警察。” 美惠子戏弄小瑛：“你上吧！你能捉住他，我就带你走。” 小瑛自告奋勇上树去捉洪振山。她将披肩当绳子似的捆在腰间，又老道地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吐沫，然后一纵身上了枣树，还是小时候跟洪振山学的那两下子。 洪振山见有人与他比试，在树上哈哈大笑起来，他顺势悠向小瑛所在的枝干上，接着就左右荡起来。 小瑛从没玩过这种招式，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她慌忙地抱住树杆，闭着眼睛喊，脸儿吓得煞白。 振山不算完，猛一震颤，小瑛撒手就从树上掉下去。这一个闪失，把美惠子都惊出一身汗。 没想到，振山一个下冲，脚勾住树，倒着身子抱住了小瑛…… 美惠子在树下喊道：“大外甥，你下来吧。当年就敢撵我。我看你小子是块料。跟你舅舅到乐天地当警察去吧！” 小瑛回到烟馆，告诉她爹：美惠子戏弄她，骗她上树，反让烙馅饼的陈琳去当警察，还让他带上外甥。 丁文鉴听了直运气，骂美惠子好色早有邪心，骂陈琳也没长啥好心眼儿。 小瑛想起树上被洪振山搂抱，感觉犹在，便带着羞色地说：“洪家的大小子，长得五大三粗的，真有劲！像个男人样！吉野姑姑让他当警察，也算有眼光！” 丁文鉴斜睨闺女道：“这话不招人爱听！” 他运了运气，又道：“什么吉野姑姑？娘们儿家的招摇过市。穿警服，坐跨斗，不招人爱看！” 骆禾在炉台上，应付着差事。因为他碰巧听见过高炉内冷却壁开裂的声音，那时他就把一种想头儿存在了心底，每天巴望着高炉漏水爆炸出事故。却迟迟等不到。没想到阴差阳错的，信口开河之间，却为日本人解决了高炉布料不均、铁水产量低的问题。他就觉得自己又亏了。为什么自己总是掉在同一个坑里？他想责怪自己。转眼，又宽容了自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啊！那一个个的大坑，早是命运挖好了的！不怨咱啊！想来想去，他还是选择坐等高炉出事看个热闹。 在鞍山制铁所，伊藤早就想着下一盘大棋……他心里明镜似的，占据所有技术岗位的，都是日本工人。中国苦力从事的都是笨重危险的劳动。特别是炼铁现场残酷无情的烈焰铁水，能要了人的命。许多苦力不堪险恶，径自逃了……他思忖已久：过去用“乐呵”的办法麻痹劳工，在乐天地，把吃喝嫖赌都搞全了。现在看来还不够，还需要用精神上的麻醉来稳住苦力…… “这就是所谓的‘平衡点’吧？”他暗自奸笑。 依他所想，在乐天地的热闹之处，就突兀地立起了一座庙，号称“铁神老君庙”。 五室正殿，主祀伊藤“钦定”的“铁神上太老君”。东西各三室配殿，供上了火神等神像……老君庙的住持，也是伊藤亲自选定的，就是“寸草不爱”的李老道。 伊藤与李老道说得明白： “庙已建成，要赶快把庙里庙外布置好，早日开门。现在制铁所急需的，是苦力们心甘情愿为炼铁卖命的局面……” “等到开光之日，乐天地要搞热热闹闹的庙会。让劳工苦力烧高香、敬铁神，兴隆鞍山的炼铁业……” “在庙里当住持，要多宣称‘铁神上太老君’是铁工的祖师，法力无边。谁供奉了香火，老君就保佑谁的平安……” 之后，“寸草不爱”老道领了伊藤之命，开始招募道士。 自打那一次陈急啥大闹赏月楼，陈家三兄弟答应酿酒，白胡子就在乐天地白胡子饭馆的后院开了间酒坊。依着饭馆洋灰老房子的样儿，用洋灰抹出溜平的场地。置办了大锅、大缸，再备足了高粱、柴火，白胡子烧锅就开了起来……这一天，陈急啥去赏月楼找乐，看见了老君庙招道士的告示。回来一说，陈正好道：“临来市街之时，林涛兄弟让咱们帮他找机会，要来破坏日本人的工厂。我看这个机会不错！” 趁着夜色，陈急啥回了一趟娘娘庙，把消息告诉了洪寡妇。 为了靠近日本人的工厂区，林涛身着三清道服，自称是从奉天云游而来的云水道士，独自一人走进老君庙。 李老道说：“云水道士？我觉得你面熟……” 林涛道：“仙长见贫道非是面熟，而是面善。说明我与仙长有缘。不瞒仙长，我在奉天，放眼四野，一片乱象，好不心伤。云游途中，向南望去……见鞍山这边，一片红光，映满夜空，方寻到仙长这里……” 转眼又是一春，二号高炉都要建成了，骆禾还没盼来他想要的事故。咱明明听见一号高炉老化的声响，它咋还不漏点水呢？他感觉是老天爷跟他作对。可亲自动手去破坏水管引发事故，他又没有那个胆量。他的心情不免低落烦闷…… 有一日高炉出完铁水后，骆禾藏在炉台一个角落里打瞌睡时被惊醒。他看见古江丰作带着五、六个日本老兵，如一群黑背大狼狗，吵闹着从他眼前掠过，直奔那些在灼热烤人的渣口铁沟干活的劳工苦力……因为他们怕烤怕烫动作慢，对他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骆禾被吓迷糊了。他梦游般地眨着眼睛，忘记了自己技术员的身份，慌张中也弯腰拾起一把铁锹，去撬炉口上凝固的残铁残渣……那东西巴（附着）得登登的，纹丝不动，他感到了无能为力…… “真是个中国的苦力！” 古江丰作轻蔑地看着他，向他发出一阵的怪笑…… 有一天，音羽又来八角房找到骆禾说：“父亲在乐天地新建的老君庙，就要举行开光仪式了。社长要来看高炉，还要看庙会的盛况，父亲命我去陪同社长参观……我想让你先陪我去老君庙，再带我到炼铁厂去看高炉。先看好了环境，也好完成父亲给我的任务。” 骆禾也听说乐天地那边修建了一座老君庙，觉得可以去逛一逛。伊藤的欺压，如影随形，靠咱自己胡思乱想，也摆脱不了。咱不跟老天爷较劲，上赶子是买卖！既然她来请咱，咱就跟她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干点啥？没准咱到庙里烧个香，许个愿，感动了神灵，那高炉的冷却壁就漏水了…… “寸草不爱”李老道，正在筹备开光典礼。按照伊藤的安排，殿堂里都布置了纸灯……他把过去在娘娘庙时的讲究撇得个干净，一切规矩都随了伊藤的心意。伊藤说了，纸灯一亮，就会带来希望…… 骆禾随音羽进了庙，前院后院，东西配殿，转了个遍。在正殿门口，被守门小道士要求脱鞋才能进殿。他跟在音羽的后面，依葫芦画瓢地在门外脱了鞋，在门内拿起一个小坐垫，端着，然后依次摆到地上。这殿堂上黑咕隆咚的，到处摆着纸灯，让骆禾甚感不适。这都是搞的什么鬼儿？他拢住眼神，东张西望起来。 黑地里，但见黑黢黢的“铁神上太老君”立在神位上，骆禾感到了岌岌的压力。这神像，与那压着自己命运的黑黢黢的大高炉有啥区别？咱不想受这个！他挣扎着起身，想向外走。 音羽等着灯亮，示意他静下来。 他屁股坐在小坐垫上，满脑子都是高炉漏水的念头。水能克火啊！可水在哪里呀？看这庙里，不是铁神，就是火神的，咋就没一个水神呢？没有个水神，谁能知道水能克火呢？ “要有水神！咱想要啊！” 他想起在娘娘庙时，他曾摸过眼光娘娘托在手上的眼球，便想象，在水神的手上一定会托着个水盅，而且里面还盛着水。其实骆禾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水神”这一说。他只是忽然想到的……他就执着地想应该有……他甚至让脑筋飞转，直截去想象水神长的是啥模样了…… “咱想有水！” “咱想摸一摸水盅里的水！” 大殿里的纸灯试着亮了一盏……借着那灯亮，骆禾看清了分列桌案两侧的道士，他发现这庙里坐在首席管事的，竟是“寸草不爱”老道。 这家伙在此！一想到这老道为日本人卖命的劲儿，骆禾便也不觉得奇怪。他心里有事，生出一念：咱与这老道也没少了打交道，既然他在这里，咱何不让他帮咱办点事？借他之手，在庙里立个水神之位。若引得众人来拜，那影响就大了！没准儿能让人联想到了点啥呢！ 略一思索，骆禾打定主意。“咱就拿这水神去对付高炉，管它是不是幻想，咱高兴就行！”想罢，他起身离了坐垫，言称自己要去上个香，避开了音羽。 纸灯下，他拱手拜见老道：“李道长，咱是来祝贺您的，您的造化大啊，又做了住持！” 老道见是骆禾，一字横眉皱紧，沉下脸道：“公子哥，你又来骗我，我手里现在还拿着你写的白条子！” 骆禾呲牙遮脸，说道：“李道长，让咱说，这些年，您可是把咱欺负惨了。咱摸了一下眼光娘娘的眼球，就要加倍罚咱的钱。咱张罗帮洪家挪个坟吧，又要收高额的保证金。吓得咱够呛啊！其实道长您能在乎那点钱吗？咱知道您是有“寸草不爱”的好名声的！不过，咱也不好意思，总得做点啥吧！咱一听说您在这庙里主事，赶紧来祝贺。现在咱就帮您出一个挣钱的主意……” “您在配殿供上一尊水神像……炼铁炉上的劳工苦力怕火，喜欢水……” “您主持祭水神，苦力们高兴，香火钱奉上！连他们家里的爹妈老婆孩子都会来拜，您可就发了大财……” 骆禾一大套的嗑儿说完，“寸草不爱”老道眼光闪烁，却是半信半疑。 骆禾挠头……这“寸草不爱”老道，咱何尝不了解他？看来光说不行！得动点真格的！ 也是骆禾想立水神，想得痴了。他手摸里怀，下了血本，掏出一摞大金票，递过去道：“咱捐资一笔，求塑水神像。今天咱心里敬着水神尊位，就算拜了。等塑好了金身，咱会来还愿的。” 老道哪管骆禾求神心切不切？但见到了钱，便不再犹豫。他伸手接过大金票，心里得意，一字横眉也顺了毛。 骆禾心也捋顺了，捋顺到他的臆想中。咱就拿水神去对付高炉……待冷静一些，他也意识到，这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也略略地泄了点气…… “可不管怎样，水能克火！” 他的思绪，终究是愿意顺着自己的意念走的。 “不管别人，等老道把水神像塑成了，咱就来拜！人说心诚则灵的！” 幽暗的殿角，开门的光影转动，现出了值殿道士林涛。骆禾先是一惊，后是一喜。 骆禾：“你怎么进了老君庙？” 林涛：“你都上了高炉，我怎么就不能进庙？我想直中取！” 骆禾：“有胆量！” 林涛：“你为啥捐钱塑水神像？” 骆禾：“本想曲中求……钱是捐了，但只怕是咱一厢情愿，水神到不了高炉啊！” 林涛：“如有人助，神也灵了！你的想法是……” 骆禾：“咱的想法是，以水克火……” 林涛：“好啊，就这个主意！” 黄道吉日，老君庙开光了。骆禾看见了新塑的水神像——高大威武，气宇轩昂。额头圆浑光亮，仿佛顶着一滴硕大的水珠。手里还真托着一个大水盅，里面盛满了水。 有水了！这下子好了！他心里高兴，却不敢真的去摸水，怕坏了好事。再看拜水神的劳工苦力踊跃而来，摩肩接踵，拥挤不动……他就更加快活了！ 水神来助，快发威吧，让高炉早点漏水！他点燃一柱香，急忙去拜。却看见王三好和红姐带着一群人冲进庙来，是当年替他引出豹子的那一帮。脱去狗皮帽子黑棉袄，骆禾也认得出来。王三好也看见了烧香的他，从人群中挤过来，说道：“骆大哥，你这个读书人，真是个呆子！拜这鬼了神了的，就能破坏了高炉吗？要想让高炉漏水，那得派人去弄破水管才行！” 骆禾一惊。什么地方，敢这样乱说话？他上前制止，尚未开口，王三好却不见了。红姐也不见了。那一群人的身影都不见了。面前人变成了横眉立目的“寸草不爱”老道：“公子哥，你捐钱塑水神像，到底有何图谋？”他又一惊。还没缓醒是怎么回事，面前的人，又变成了伊藤：“骆桑，你胆大包天，敢借什么水神，破坏我的高炉？” 骆禾惊醒，是个梦！ 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守在高炉的送风口打起了瞌睡……他心情低落，探头到送风口，想再听一听，炉内冷却壁有没有炸裂漏水的异响。却没有。他便一阵地沮丧。转眼又暗笑自己：“咱真是着了魔啊！这才几天呐，老君庙里水神的金身还没塑成呢？” 到了四月初八那天，老君庙正式开光。举办庙会，搭台演戏。赶会看热闹者、进庙求佑护者，从四面八方聚来。乐天地人头攒动…… 骆禾作为制铁所的功臣，本是被邀请去老君庙道场的。但他忽然害怕起来，不敢去看他梦寐以求的水神像。便找了个借口，守在高炉上值班…… 音羽在开光仪式上未见到骆禾，扑了个空。只能怏怏不乐地随父亲陪同满铁社长去炼铁厂看高炉，指望在那儿能见到他…… 老君庙里，新塑的水神像立在西配殿。“寸草不爱”老道，身着绘有日月星辰仙鹤美鹿的五彩法衣，貌似不凡，高调出场。 林涛搬来一个功德箱，放在水神像前说道：“仙长，眼下工厂里的劳工苦力被高温烈焰所害，苦不堪言，都想求水神保佑。香客们都相信仙长的法力，仙长只管在水神像前诵经，就有无量的功德！他们就会花钱烧高香。仙长若是再发慈悲，给那些怕火怕烧的劳工苦力写一道符，让他们以水克火，身家平安。他们定会感念仙长的恩德，再捐了香火钱大金票，一切功德都圆满了。” 说完，又捧上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盅，交给老道，请他代表水神，播撒甘露。 等到香客蜂拥而进了庙，老道手沾圣水，遍洒殿前，口中念道：“水洒空玄，百求百应！水能克火，百试百灵！”招得众人围观，议论纷纷： “要祭水神，不要祭火神……” “铁神老君也不要祭，他和火神是一家的。他拿一个火烙铁烙人啊，皮肉都烧焦了，可要躲远点……” “高炉更吓人，铁水能烧死人，骨头渣子都不剩，比那火烙铁可厉害多了……” 水神像前，香火鼎盛。 老道亢奋，把那水盅里的水，扬得满天飞。小锣敲响，顺口溜道：“铁水危险，事故害人。要想消灾，就祭水神。” …… 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声说道：“要想吃炼铁的饭，就得拿命换！”听到这句话，林涛知道，这是被害苦了的劳工苦力到了。 “该把水神请上高炉了！”他不失时机，上前联络，以谋大事！ 骆禾如做梦一样，被平川次长通知脱去已经脏兮兮的帆布防护服，换上西装革履，驻守一号高炉，等着接待满铁社长。 平川常三郎，心情焦虑，每天在一号高炉跑上跑下，反复巡查。担心它的状况挺不过老君庙会的热闹期。当年为了这座高炉点火开炉，他没有去照顾难产的夫人，结果孩子死了。从那以后，他就把这高炉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已经向社长打了报告，请求停炉大修。 黑色轿车行驶在炼铁厂浓烟滚滚的厂区中，不时因逾越厂区内的铁道而送上抛下的。一路上，社长兴奋地欣赏着车窗外夕阳辉映下的壮观场面——一抹斜阳射向了二号高炉，又把它血红的色调涂抹在了一号高炉上……伊藤则没精打采地缩在车座里，不时因车的颠簸而紧蹙眉头。 社长在伊藤父女的陪同下，先参观了新建的二号高炉。趁着社长兴致高，伊藤亮出了他的烦心事：“根据平川技师的分析，一号高炉炉内侵蚀严重，冷却壁有烧穿的可能。” 社长兴致正酣。他觉得伊藤未免小题大作：“平川技师的报告我看过了。我觉得一号高炉经过维护，完全可以持续利用……二号高炉投产在望，会打开新的局面……” 伊藤光柱般的眼神，在夸夸其谈的社长身上晃动，很快识破了他的心思：希望看见两座高炉同时生产，以显示他的“业绩辉煌”！ 伊藤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为了拦住社长不断的乐观畅想，他打岔道：“为了迎接社长，制铁所特意在台町环境优美处，修建了豪华的迎宾馆。请社长赏光。” 社长高兴，答应参观完一号高炉，今天晚上就下榻在迎宾馆。 骆禾守在一号高炉上。他没有胆量去老君庙会看热闹，默默地等待水神显灵高炉漏水，却等来一个给社长当讲解员的任务。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感觉心中少了一点自卑。 音羽上了一号高炉，在炉台上看见骆禾，心中喜悦。她微笑地向社长介绍：“这位是炼铁技术员骆禾先生！” 社长以高傲的表情，看了看骆禾道：“你的，中国人苦力的干活！怎么能当技术员？” 骆禾突然被问，一愣。他想起古江丰作羞辱他的怪笑，心中愤懑，遂带着气恼答道：“咱知道，有技术的岗位，不允许咱这个苦力干。但咱会唱你们日本人的歌！日本苦力的歌！” 他说完，觉得不过瘾，真就发泄似地唱起来，是《八木调》歌的开始的哼唱： “匹匹，匹索罗罗，匹索罗匹索罗……” 社长被惹怒：“你的胡说八道，不着边际。神经的，有问题！” 伊藤忙上前解释：“社长阁下，这位炼铁技术员，是我特意安排的。他在大日本学过冶炼专业，为高炉炼铁出过一些点子，也算是制铁所的功臣。” 又斥骆禾道：“不要唱了！今天叫你换上西装革履，是为了让你给社长好好地讲解。” 社长摆出不依不饶的傲慢架势： “苦力的，穿上西装，也是苦力！” 骆禾停了唱。他知道自己的唱声中夹带着自卑和哀伤，它敌不过社长的一通威风。冒冒失失中发出的那一点点的犟劲儿败退了下来。他就泛起了臆想。就觉得自己在炼铁炉台上，头顶大帽头，光腚穿帆布服的狼狈相儿，是被社长看见过的。 “你的，苦力的，我的不需要你的讲解！” 骆禾躲向后面，一退再退，直至退到音羽的身后。 音羽假装不见他的冏相儿，安慰他道：“先生，社长不了解你。我父亲还是很认可你的！” 炉内发出一声炸响，又是一声炸响。 骆禾听见了这声响。他是一直在盼着这声响的。 一股股异常的浓烟从送风口、出渣口以及能透出气的缝隙中冒出。随着这烟，骆禾刚刚被自卑压抑的心飘了起来。他似乎看见了他求得的水神的幻影：水神手上托着一个大水盅，大水滴般圆浑的头顶，散落出无数的水花…… 伊藤预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惊动社长，暗派平川速去查看情况。 “我还是觉得，应根据实际的炉况，及时停炉大修。”伊藤表面稳当，心中起急。 “是及时吗？我看是来得及！”社长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现在拨经费，还来得及！” 社长有些烦了，左右狼顾，对躲在音羽身后的骆禾问道：“你的，苦力的，现在可以说话，一号高炉用不用停产？” 骆禾正飘在幻想中，社长突然问话，打断了他与神灵的交流。把咱当啥了？想问就问？ “ 我觉得要听神灵的！社长不是才去过老君庙吗？”他答道。 社长听出了苦力的抢白，满脸通红。 音羽被先生逗得憋不住要笑，赶上有一股炉烟飘来，她忙用手遮挡。 平川查看回来，神色紧张，报告说：“是漏水引起的。” 伊藤震惊：“平川君，快想办法！” 平川突然向社长鞠躬，恳求道：“请社长批准停炉吧！不能再等了！” 社长故作镇静，一副不懂装懂的样子：“我还是觉得，高炉本身没有问题。目前局势不稳，能不能考虑，是苦力的破坏！”说完，又对抢白了他的骆禾发起威：“你的苦力的，破坏高炉的干活！快滚的，不要在我身边！” 音羽觉得社长做得有些过分了。她有意不离先生的左右，欲保护先生的尊严。 此时的骆禾反倒不在乎了。他听见平川说漏水了。他觉得日本人已经乱了阵脚。他还想起了林涛说过的话：如有人助，神也灵了！ “这是水神到了高炉！咱不侍候他们了！” 只凭感觉，不容分说，他挣扎着推开护着他的音羽，一走了之。 音羽以为，先生是受不了社长的盛气凌人……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直奔了铁架梯口，下了炉台。再看父亲伊藤阴沉的脸，她觉得只能这样了。 平川感到绝望，也离开了。 但他很快又回来了，眼里迸射出极度恐惧的情绪，他颤声禀报： “阁下，经查实，有人……是苦力，破坏了冷却水管，有大量的水流入炉内，可能已经引起炉壁的炸裂。” “就是说……” “如果是炸坏了冷却壁，水漏出来，可能引起更大规模的爆炸。” 骆禾离开了灼热的炉台，进了更衣室。他脱去了西装，又换上脏兮兮的防护服。粘满了脏衣服上黑灰的手，顺势就往脸上抹了一把，又去了现场。 “咱去看个热闹。像个苦力的样子就行了！” 伊藤觉得炉台已经开始震颤，仿佛在孕育一种爆发的能量。他向在平台上手足无措的古江丰作急呼道：“还不快去控制室……挽救高炉！” 古江得到命令，对他手下的人喊：“快跟我到控制室，把热风压力降下来……不，总开关，全部关掉……” 日本老兵们紧急行动，随着古江丰作，蜂拥下了铁梯，冲进了那青灰色的控制室。 似乎已经晚了。 猛然间，炉底发出一声“轰”地闷响，炉台都为之剧烈地一抖。这是炉内冷却壁漏水了。冷却水与铁水接触，发生了汽化爆震…… 铁水混着融渣，从炉体裂缝喷出。铁水融渣飞溅爆响，炉台下掀起来烈焰浓烟、灼人的气浪…… 炉台上，伊藤决定全部撤离。平川死活不走，决心守在高炉上，他说要与他的高炉共存亡…… 伊藤和社长逃到了控制室的门廊，音羽跟在他们后面。见这钢筋水泥的大房子，似如坚固的“堡垒”，他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想看热闹的骆禾，感觉事态超出了他的想象。在残铁渣块横飞的爆炸声中，他的神经猛地一跳——他想起了音羽。 控制室的门廊下，音羽正欲跟随着父亲和社长躲进“堡垒”。 骆禾看见了音羽的同时，也看见了可怕的一幕——火红的铁水又烧漏了炉基的冷却水管，更有威力的水流喷涌而出……而在“水火不相容”的“淬火”画面和刺耳的炸响掩盖下，黑红色厚厚的铁水和融渣却在缓慢地覆盖地上的冷却水。骆禾恐惧了，他幻幻地看出来，那黑红色中不时闪亮的，正是水神的眼光…… “不能进去！” 他疯了似的，冲了过去。不知哪来的劲头，将音羽从门廊内一把薅了出来。这一薅，竟薅到自己的脏兮兮的防护服里。 落到先生的怀里，音羽方知道了害怕。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学校里遭遇的大火。她想起当年为了避火，就曾把脸埋在了先生的怀里…… 骆禾用帆布服护住了音羽。 缭乱的炸响和飞溅的火光中，铁水和融渣慢慢地流淌，慢慢地覆盖住满地的冷却水……那时间，骆禾的幻觉和预感交合出了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被压抑在铁与火之下的水神将要发威了…… 伊藤想起女儿音羽，想她应该进了这“堡垒”，身边却没有。待他张望，但见一个戴着大帽头、穿着帆布防护服的苦力拉着音羽，正疾速离开，向热风炉的方向跑去了…… 他辨认出来，那个苦力是骆禾。 他的眼珠瞬间僵死，又猛然转了三转。面对着逼近的铁流烈火，他喉咙中迸出重重的恐惧声：“社长，危险！不要进房子！我们跟他跑！” 社长撑住面子道：“他是苦力！” 伊藤重重的声音再起：“他懂……跟着他跑！” 话未说完，他憋攒气力，率先冲出，一步跨过了涌向门廊的铁流。 见伊藤逃掉，社长才慌了神，急忙学样跨过了已分叉流淌的铁流。因为晚了一步，笨笨磕磕的挣扎中，他的衣襟裤角都着了火…… “轰隆”一声，控制室门前，骆禾幻幻预测出的、铁渣覆盖水神的剧烈爆炸发生了。喷突出的高温高压的水气，及其掀起的铁坨渣块，瞬间扑向了控制室的门廊…… 古江丰作从控制室的窗子爬出来…… 他的身后，那些退役的老兵，再没有人爬出……熔岩般的铁渣混合物，堵住了门廊，冲天的热浪水气，灌进了控制室的楼道…… 伊藤和社长带着浑身浓重的糊焦气味儿，刚钻进了轿车，一块炉缸的碎片便砸落在车盖上。 垂头丧气的社长急命小野开车，逃离现场。 “不去迎宾馆了，我现在就离开鞍山，直接回满铁总部……” “不过，多亏了那个苦力……” “不过，也要严查，是苦力破坏了高炉……” 骆禾和音羽躲在热风炉的后面。听见高炉平台那边，平川常三郎疯了般地大喊着什么，好像是在组织事故抢救，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失去理智的哭腔：“我的孩子……” 音羽惊魂未定。她拉住了骆禾的手，动情地说：“先生，你又救了我！” 骆禾感觉渡过了危险，就有些发呆。他缩在大帽头里，想起音羽是个日本人，是他要躲的人，便苦笑道：“你父亲陪着社长跑了，不要你了。” 音羽此时不想谈别的。她眼望先生抹着黑灰的脸，呼吸急促起来，发自肺腑地连续说道：“先生，我在庙会上找不见你，你却在高炉上等着我。先生，您又一次救了我！这是上天的安排吗？我真是没想到能遭遇这样的危险，而先生能等在这里，为我挡住了烈火，是不是心有灵犀，有所预感呢？” 这话问的？骆禾不知怎样回答。当着音羽，他不想表白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意，也不想说他请了水神这样的胡话！他只能回以她更加发呆的苦笑。 远处又传来平川的哭腔。 骆禾苦笑片刻，突觉心里敞亮起来，他又哼唱起了《八木调》。此时的唱声中，少了哀伤，多了欣慰，好像办成了一件什么大事儿似的： “匹索罗罗，匹索罗匹索罗，匹索罗罗，匹索罗罗，匹索罗罗……” 美惠子从警察署给伊藤发来报告，说有人在老君庙内鼓动工人破坏高炉。 黑鸦鸦的云压在老君庙的头顶，它的五室正殿和东西各三室配殿全力扛着，却是不堪重负的架势。也是缺了一边的支撑，就是门口的一面。黑云压得很低，为进庙的人影罩了一层鬼气。人影鱼贯地向庙里走，庙内的灯光如同怕了鬼似的突然灭了。 伊藤看上去脸色铁青，心情沉重。他在坐垫中穿行，偶尔停下，在某一个位置上坐坐，再穿行，再坐坐…… 他最终也没选择出哪个坐垫更合他的意…… “纸灯为何不亮？”黑暗中，伊藤的声音。 值殿的林涛过来，一盏灯亮了…… 后面哭泣声起。 平川常三郎孩子似的哭起来，放肆的泪将他框入镜片“圈圈”内的神情弄得模糊，并向外扩散…… “去去晦气！”又是伊藤的声音。 饭田手捧一个漆木盒走到“铁神上太老君”供桌前，双手举过头顶，停顿片刻，然后缓缓放置于桌案上。 林涛看见全副武装的饭田熊二，感觉到了阴森的杀气。也感觉到其貌似虔诚的举动，是日本人最后的伪装。 他走向供桌，掀开漆木盒，一股打鼻子香气扑面而来——里面盛装着数十个红色的香口袋，仿佛无数凝固的血滴…… 他想起了洪掌柜。仇恨的光，生于微合的双目中，牙齿却在嘴里紧紧地咬合在一起：“请问施主，这些香口袋咋办？” 伊藤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但面对已经打开的漆木盒，他还是选定了一个坐垫，正坐道： “香口袋的……吊挂于庙中吧。” 属于伊藤的打鼻子的香气弥漫于庙宇中。他面对“铁神上太老君”塑像，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他本想将不堪回首的高炉惨景关在神明赐福之外，以期“铁神上太老君”护佑制铁所之事业兴旺昌盛。但闭目之际，高炉强烈爆炸的场景又压不住地涌进眼帘，令他瞬间没了拜神的兴趣。 他想起他带领饭田宪兵队进庙的任务。 正坐中，他睁开眼，借着纸灯的光，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起林涛……一副人高马大身板，杨木簪别顶，身穿蓝道袍，黑护领，白袜云鞋…… 他一皱眉。他见过的道士多为瘦小枯干相，像这样魁梧的，他感觉是非所用便是祸害的。他将狐疑的目光投向林涛：“你是何人？为何不见本庙住持李道长？” 林涛：“本道自号云水，从奉天云游至此，任值殿之职。李道长在西配殿里答对（应酬）香客。” “值殿道士，你的替李住持回答：老君庙里，什么人煽动苦力去破坏工厂？” “破坏工厂？本道不懂！” “苦力被鼓动，在工厂里破坏了水管，引起了巨大的爆炸……” 后面哭泣声再起。 “爆炸了，一号高炉，如同我的孩子啊！它毁了，我的心血啊！还有……古江伍长手下那些老兵……惨不忍睹啊……” 伊藤被打断，他无奈地嗅了嗅香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平川君，不要过度悲伤！饭田队长已经答应了古江伍长，会把那些抗日分子……” 说到此，他忽然揉了揉眼睛，觉得里面有硌眼的东西在。 他再次打量林涛。 “你的，鞋，为何不脱，嗯？” 林涛平静道：“施主净说笑话！道士有自个儿的规矩和习惯……” “这里是日本人之‘铁神’寺院，你的明白？” “施主有所不知，‘铁神上太老君’是‘太上老君’枝儿上的‘骨朵儿’啊！” 对话“将”在了历史的关键点上，静寂拉开了历史的帷幕…… 伊藤将林涛所说的有关“枝儿”和“骨朵儿”的关系捋了一遍，觉得无外乎就是历史上的文化影响问题，那是中国昨日之辉煌，是代替不了今日之被动甚至挨打命运的……他冷笑起来，然后在笑的尾音发狠地喊道：“你的，脱！” 林涛见伊藤发狠的样子，知道捅到小日本的痛处了，便满不在乎地说：“施主，脱鞋的没啥，法事别弄砸啦……” “脱！在我的庙里，我说了算！” 林涛将仇恨吞咽到肚里，在心里咬碎了牙：“施主不是中国人，应该入乡随俗吧？” “脱！” 伊藤不耐烦地向饭田一挥手，饭田抽出日本刀…… 林涛觉得他该走了。他抬脚亮了亮白袜云鞋，然后掸了掸上面的尘土：“施主，休要动武，血光之灾非神旨意，还是远离为好。” …… 一只，又一只道士的云鞋被抛出庙门外，划出了蛮横的弧线。 林涛出庙。捡起被饭田撇得远远的一双鞋，注视着来往行人。他见王三好和红姐带着一帮人撤退转移了，便放心地穿好云鞋，也汇入了逛庙会的人流…… 伊藤见这个自称云水道长的大汉捡鞋一去未回，就觉得他更加可疑：定是鼓动工人破坏的抗日分子。待反应过神儿来，再想派饭田去追踪，为时已晚…… 西配殿前，大方香炉，浓烟缭绕。 水神像前，“寸草不爱”老道还在忙着收钱。 伊藤绕到他的身后吼道：“八嘎！李道长，你忘记了我跟你说的话！祭什么水神？” 发现老君庙里在祭水，平川呆愣住了。只在瞬间之后，他的精神崩溃了，恍然大悟一般，眼泪冲破了早已模糊的镜片“圈圈”。他哀嚎：“终于知道一号高炉为什么会爆炸！原来是这个原因！他们祭了水神！上苍啊！” 见此情景，众香客吓得纷纷离开，只恨脚慢。“寸草不爱”老道亦不知所措。 “平川君，不要相信这些了！都是迷信的！”伊藤忿恨道。 “阁下，不是迷信！”平川推了推眼镜道：“他们中国人恨谁，就在背地里用针扎一个木偶，很灵的……这里供了神秘的水神，是一个道理。可能有人与上苍沟通了，获得了上苍的力量，一号高炉就毁了，我的孩子……” “不要迷信！嗯？” 伊藤厉声道：“你清醒点！是那个云水道士，在破坏我们的炼铁事业！看来我这个烧香拜神的计划也要落空了！” 他转向老道，铁青的脸不再沉重，似乎释然，却已蓄积了杀气！ 他伸手从功德箱中抓一把金票，塞进老道的手里道：“你的狠毒啊！祭祀水神，鼓动对抗。苦力破坏了高炉，损失惨重啊！” 老道手捧大把的金票，不知所措。 忽然，他一字横眉抖动，撇开金票，抢手端起了水盅道：“水盅……云水道士骗了我！明白了！他递送本道这个水盅，让本道专祭水神，坏了太君的风水……是他害了我！” “水神……云水道士……他是你的同谋，狡猾的很，已经逃掉了！”伊藤说完。挥手一拨，将水盅打翻落地，溅起一片水花。 老道知道祸事要临头了，便乱了方寸：“他逃不掉！我带太君去捉他……不，他是妖道。我施个法术，把他搬运回来，交给太君！” “对，天圆圆，地方方……他跑不了！” 老道也真是急了，敲着小锣，绕着摔在地上的大水盅跑起圈来。一圈儿，又一圈儿…… “天圆圆，地方方……” 一刹时，伊藤认出了“寸草不爱”老道。 当年古城洪掌柜的丧事…… 敲锣闹街的老道…… 他感觉明白了什么！真是丧气！这老道当住持，不是自己选定的吗？本来想让他供奉好“铁神上太老君”，笼络劳工苦力之人心，护佑制铁事业之发达，他却弄出个水神来作祟。这简直是大日本武士莫大的耻辱！ 香气袭来，是挂满庙堂的那些血色香袋散发出的。此时的香气，再难稳住伊藤。他费心在乐天地搞的“乐呵”、“敬神”，眼下都成了“笑话”。他的心态崩动，偏离了所谓的“平衡点”。他绝然地变了脸，对饭田说道：“把吊挂在庙里的那些香口袋都收回来……” …… 伊藤动手了。 数十个血滴般的香袋，连同漆木盒，被抛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道腥红的弧线，落到殿前的大香炉中，燃起来，弥散出一缕缕刺鼻的糊焦味儿…… “饭田队长，把李道长请到庙后去，让他去找洪掌柜！” 饭田熊二领命，带宪兵上来，扒去“寸草不爱”老道身上的五彩法衣，押了下去。没一会儿，庙后就传来了一声枪响。 过了好些日子，骆禾备足了香资，到乐天地老君庙去还愿。他寻遍了东西配殿，也没有见到水神的踪影。他如坠梦中。便怀疑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捐钱塑水神像，都是自己梦中的幻想。 但是转眼间，他又恍惚了，再分不清梦和现实——他看见梦中水神手上托着的大水盅，被丢在一个角落里…… （第五章第三节完全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