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黄昏

栀子花开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庄严圣穆。一阵风呼啸而过，打翻了调色板似的天空，将之搅散成一片酡红的火烧云，炫目而瑰丽，蔓延了大半个天。此时，火烧云的夕光透过小区高大的玉兰树缝隙洒落下来，与打在西墙上、玻璃窗上反射出的残黄余晖相互映照，小区便披满斜阳，呈现出一种天然的怀旧色彩和暖色基调。一群小鸟，鸣叫着从窗前斜刺飞过，在小区繁茂高大的香樟树、梧桐树上飞旋盘桓，最后，伴着小区附近小学放学的钟声，纷纷归巢，隐入暮色四合的黄昏。要不了多久，孩子们嬉戏打闹、邻里匆忙归家的脚步声，在小区就弥漫开来。

这是初冬的小区。也只有这个时候，小区才活泛热闹起来。一天当中，小区大部分时间是安静闲适的，节奏也是缓慢有规律的。

小区是八九十年代的老小区。老小区闹中取静，处于老城区中心繁华地带。老小区老年人居多，有退休不久的“小老人”，也有九十多岁的高龄老人。随着时代变迁，大多数年轻人都搬离了老小区，去追逐更广阔更崭新的世界。老人们更愿意留在老窝里，守着老物件，安静渡余生。

每天清晨，扫地的、送小孩的、上班的、晨练的、买菜的，小区一阵忙乱过后，再次归于平静。

白天，小区基本见不到人影，特别是冬季，更显萧瑟，在室内只听见风掠过小区高大的梧桐树梢，发出阵阵哗啦啦的声音，还有偶尔呼哧而过的电车声、说话声、咳嗽声，倒也宁静祥和。

老小区有种熟悉的味道，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陈旧的记忆。自从搬到这里，就如同进入时光隧道，生活似乎从起点又回到原点。但生活决不是简单的循环重复，一切外在的变化仅是表象，而最深刻的变化，往往是一个人的内心。黄昏时分，在小区高大的梧桐树下踯躅漫步，时常有无数个相似的黄昏从眼前一闪而过：夏日的傍晚，成群的孩子在小区追逐打闹，邻居们习惯晚饭后走出家门，三三两两聚拢一起，在小区广场大树下乘凉闲聊。那时没有智能手机的羁畔和依赖，邻里之间面对面交往更真实亲切。楼下车子棚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下班的、放学的、买菜的、闲聊的，人车络绎不绝。时光恍惚起来，似乎又回到那个年轻、充满朝气的年代。

八九十年代，虽不是很遥远，但也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小区是崭新的，居民是年轻的，彼时我家刚搬进新房子。那时小城的高层建筑还稀少，住宅楼基本是统一的多层结构，布局也很相似。八九十年代是个火热的年代，各行各业蓬勃发展，有好多白手起家的生意人，都是在90年代，赚到第一桶金。那时的学生也不卷，生活简单规律，松散美好。小孩作业不多，家长不用陪读，没有课外学习班，放学后能在小区玩耍，晚上9点准时睡觉。但年轻的我，分不清大与小、好与坏、轻重与缓急、短暂和永恒，以为时间是无涯的，永远为我所用。总觉得自己有别于旁人，是最特别的一个，心始终在高处漂浮着，鄙视着小区的烟火气息，厌恶着生活的鸡零狗碎，脑子里充斥着不合实际的幻想和浪漫。曾在不同年龄段有张三李四王五等对我表示爱慕，似乎暂时安放了肤浅的灵魂和无以排解的情绪，或者是一种证明和补偿。当风云突变、际遇消散、亲人离去，才惊觉内心的懦弱与自卑。我知道，支撑我的某一部分也追随着不在了，我的细节一点一滴地被剥离直到后来轰然倒塌，捡不起扶不起。到头来才知道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生活的苦难一样不落。

时光荏苒，现在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对人事和名利早已淡泊，也无精力和心思刻意维系谁、讨好谁，也爱不动恨不动了。现在大部分时间与自己作斗争，对镜自照，逐渐增多的白发皱纹雀斑，日渐增多的病痛，按下又浮起。近些年又喜欢上白色，白裤子一条一条的买，认为只有白色澄明透彻，能烘托一下苍老晦暗的脸色和心情。不再期望任何外界打捞我沉入深渊的情绪，自己创造、寻找解决的途径，把破碎的过往缝缝补补，慢慢地在内心竖起一道“防护林”，不再为外界的声音和诱惑所干扰。也终于活成曾经不屑一顾的人生，变得像个局外人一样，淡定的回首往事，看待自己过往的一切。

今年有次回老家办事，也是黄昏时分，又路过那条熟悉的街道、和小区，就一个人悄悄溜进小区。差点认不出了，曾经斑驳泛黄的楼体外墙粉刷一新，区间道路铺设了沥青路并画上醒目的导向线，中间花坛水泥封心，那棵粗大绿荫如盖的大树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新栽种的整齐划一的绿植，并且楼间管道纵横交错，暖气也通上了，印象中的破旧老小区已踪影皆无。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装饰一新的老小区心里空落落的，有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无奈和失落。小区房子、车子棚和中心广场纳凉的绿植，都依然在，但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染了白发涂了口红，眉眼间却有一股遮不住的年代气息。黄昏时分本该热闹的小区却很安静，人车稀少，目光所及，冷清空落。暮色里，一位老者正坐在小区中间新砌的水泥台上低头看手机，就走过去打招呼，问我楼下邻居小红和隔壁马主任，现在是否还住这里？老人滞缓的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抬起头一脸茫然地说，不认识。我指着眼前二楼的窗户说：90年代我家就住这里，没想到现在都变样了。老人诧异的听着，笑笑，没说话。站在曾经的单元楼前，心情复杂，思绪万千，默默的、怔怔的望了一会，然后一步一回头的走出小区。作为历史长河中一段光阴，那个充满朝气、见证和承载我迷茫青春的小区，离我远去了。走出小区，长长的叹口气，仿佛刚刚告别了一个时代。

时光之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时间最伟大之处，就是拨开人精神上的迷雾，让你看清生活的真相和本质，却不给你任何补偿，迫使你不得不驯服于时光，与自己与岁月握手言和。

世界万物，在时间中生长、裂变、积累、消融、沉淀。人，作为自然之物，概莫能外。岁月有剥夺，也有给予。白发、皱纹，思想的觉知、生活的参悟、灵魂的睿智和淡然，无不是时光的印痕，岁月的馈赠。像经霜的植物、醇厚的老酒，除去了青涩苦楝，变得醇厚圆润、澄明剔透。对人性的式微、生活的多变、世事的难料，坦然接受，不疑惑不纠结，放下执念和偏激，不再与生活拧巴，允许一切发生，只有这样，才能保有平静的心态，去顺应天年，顺应光阴的河流，返璞归真。最终你会懂得生活是自己的，与别人无关，这句话的真正涵义。

明白这些后，我能沉下心做一件又一件具体的小事。比如，安静的做顿可口饭菜、沏一壶茶，坐下来慢慢品尝。静静听一首歌、看几页书、写一段字，或者发呆、闭目养神。也可以择一个薄薄的清晨，一个人开车远行。大半生像一株仰头的小草，现在更想做一条小河，匍匐在地。想去哪也可以不去哪，和光同尘，泯然众生，也没什么不好。

有时觉得我与日渐萧条的老小区很相合，都在时代的洪流中，索群离居，偏于一偶，适合我与生俱来与人的疏离感。人生致味是清欢。说到底，我最终是喜欢孤独清幽的。但当巨大的空虚和人生无妄感袭来时，也会走上街头，走进人流，融入市井喧嚣，试图以此冲淡些孤独感，寻找融入群体中的安全感归宿感，可事实相反，在陌生喧闹的人群中愈显孤独，别人的热闹和幸福与我无关。在冬季无风无雨、阳光明媚的天气，我像那些追光的老人一样，走出家门，到小区的院子里、墙根下，围拢在老人们身边晒太阳，听老人们说些前尘往事，顿感时光刹那静美，踏实安稳。在老小区，能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形态、无情和温情。岁月无痕，但时间也不是无声无息，无形无味，其实都是有迹可循。透过小区蹒跚而过的老人，仿佛看到一段光阴盛开、枯萎、凋谢的过程。人本来就是时光的见证者，而老人更是把一段时间具象化，呈现出一种时光不可逆转、必然流逝的凄美之感。某个时刻，明亮的光线、正映照在那位90多岁老奶奶白皙的脸上，老奶奶瞬间幻化成风华绝代的佳人，不再老态龙钟，竟有些仙风道骨的神韵，给人以时光不老、阳光不锈的美感和幻象。

有位老人很特别，不扎推不说话，一身黑衣，白发刺目，表情木然，脸色黢黑，形容槁枯，常年在小区大门口的玉兰树下，踯躅独行，来回徘徊。每次迎面遇见，老人凌厉的眼神对我一剜，总是心下一惊，逃也似的走开。那种眼神，仿佛是光阴对我的鞭打和拷问

在老小区，不只有时光的无情和悲凉，也有温情的一面，也更能体会到生命的坚韧和不屈。

多少次，说不清为什么，每次路过她家门口，总要顿足，和她打招呼寒暄几句。也许是她饱经风霜的笑脸、也许是她热络的话语、坚强豁达的态度。那位常年坐在一楼家门口、80多岁命运多舛的老奶奶，像个门神，守着老屋老宅，最终自己也要成为老房子的一部分。据说，为了给患尿毒症的儿子送饭，遭遇了车祸，脚裸骨折，以至于一瘸一拐，手里的拐杖再也仍不了。如今，当老人说起老伴的早逝、儿子的病情、自己的车祸，一脸云淡风轻，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一天中，最销魂的是傍晚时分，这时的小区最烟火最安暖，有一对父女，也总是准时出现在小区主干道上。父亲年迈，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女儿50多岁的样子，紧随左右，小心呵护。他们一般先在小区浓阴下的长条木椅子上休憩，再走到院里的老年门球场里转转看看，就原路返回了。刚开始以为这是偶尔为之，时间长了，才知道父女的陪伴是常年累月的，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黄昏时分，他们准时出现。父女相扶相搀的身影与老小区相得益彰，彼此安暖祥和，岁月静好。怔怔地、艳羡的看着他们相伴的背影，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亲情呀，一种敬意一股暖流就涌上来，直冲的想流泪。

时光不只是无情，更是绝美的。我们在唯一的不可重来的短暂光阴里，修炼、自渡、省悟、警醒。冬去春来，楼后墙角那株夹竹桃即将盛开、绽放，随后枯萎、凋零，仿佛昭示了人的一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活一世，何尝不是一种修炼。

当浑浑噩噩、百无聊赖之际，小区老年门球场精神矍铄的老人们是一针强心剂；当沮丧无望的情绪袭来，小区老年合唱团的歌声，是治愈系天籁之音；当家务缠身、身心疲惫之际，照顾孙辈几十年如一日，如今坐在小区老树下，淡定从容，细数流年，颐养天年的老人，应是我以后的样子。

傍晚六点，隔壁小学放学的钟声准时传过来，又一个黄昏到来了。当暮色四合，一阵喧嚣过后，小区逐渐隐入黑夜，归于寂静。小区又一个明天即将到来。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不断地丢失不断地捡拾，不断的看着死亡和新生，挽留不得又阻挡不得。这是新老交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世界。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其实老去的不仅是小区，还有老去的那个人。那些离去的人，带走了小区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