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诗词里感受生命的温度

想想时间

今天想要记录的是清朝乾隆年间史震林笔记小说《西青散记》中记载的一个不知是否真有其人的女词人贺双卿。她不像李清照或徐灿是名门大家的闺秀，而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因舅舅是一个私熟老师，双卿聪明，喜欢读书就旁听，学会了作诗填词。后来嫁给了不识几个字的农民，丈夫、婆家对她很不好，时常挨打，自己又体弱多病，生活的很不如意。但她天生发自内心的对一切生命的一种忠厚缠绵的怜惜，一种对美好的追寻，以她天才的、直觉的、本能的感受来写词，也产生了一种深远的意蕴，也有了生命的感发的力量。 二郎神.菊花 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 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幸，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 双卿写菊花在苦雨和重阳的挫伤中的忍耐与承受，其实也是写她自己的忍耐和承受。但却写的有品格有修养，她不怨别人对她的不好，却怜菊花，把它冷落了、辜负了，不能备酒以欣赏菊花盛放的一片心意。 惜黄华慢.孤雁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欧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粱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双卿对孤雁投注了多少情意，多少缠绵。写孤雁也是诉自身的悲怨孤独和无依。“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但能怎样呢？已然倦飞误宿平田，那就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陈廷焯评论这首词说：“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 摸鱼儿 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清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 这首词是双卿含泪填给邻家一个真正关心爱护她的女孩韩西的。陈廷焯说她的这首词写得真是“缠绵凄恻，陇头流水，不如是之呜咽也。”叶嘉莹先生讲这首词上半阕和下半阕的结尾几句，真是神来之笔，写得多么浅近又多么悲伤。生活本就悲苦，现在唯一一个关心我欣赏我的朋友就要远离，重见不知何日，仿佛最后的一点温暖和希望都没有了。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 还有一首也是写给韩西的： 凤凰台上忆吹箫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一句句问来都是怀念都是痛，是一去不复返，是永隔山山水水，夜夜朝朝。 陈廷焯评这首词“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叶嘉莹先生讲没有一个人写出过这样的词。它的语言非常单纯浅易但它的情意非常幽深窈曲，它的境界非常深厚高远。 下面记录的这首词，共用了28个“春”字，但字字用的恰到好处，还传达了一种非常幽微杳渺的感觉和情思。 春从天上来.饷耕 柴陌春晴。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于今，想之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春春病，春误双卿。 《西青散记》里记载说，有一个思想保守的妇女问双卿为什么泄诗人于外人。双卿回答：“莲性虽胎，荷丝难杀，藻思绮语，触绪纷来。”双卿是苦的，但这会儿我是多么的羡慕她啊！她说她的一生断送在这美丽的春天里，她可知自己唤醒了多少人的春天。 最后记录一首《春从天上来.梅花》 自笑恹恹。费半晌春忙，去省花尖。玉容憔悴，知为谁添。病来分与花嫌。正腊衣催洗，春波冷、素腕愁沾。硬东风，枉寒香一度，新月纤纤。 多情满天坠粉，偏只累双卿，梦里空拈。与蝶招魂，为莺拭泪，夜夜偷诵《椤严》。有伤春佳句，酸和苦、生死俱甜。祝花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 双卿的生活是苦的，但她的内心里有一份对于一切生命怀有的悲悯与热爱：“与蝶招魂，为莺拭泪，夜夜偷诵《椤严》希望生命的圆满。然后，她对自己的生命也有一份坚守和期盼“有伤春佳句，酸和苦、生死俱甜。”“祝花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 读了这么多首，哪天也要找来《西青散记》读读。好好再会会双卿。 　　冯正中有一首词《长命女》和他的那些“和泪试严妆”的郁结、缠绵、却又不肯放弃的执着：“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他的担荷的悲剧精神的词多么的不同啊！是那么的明快温暖，有着那么美好的对人生的祝福和渴望。冯正中的词不管是那一类型，他的清俊也好，他的深致也罢，但共同的基质是他情感的深挚。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短短几句道出整个人类都希翼的完满美好的境界。最美好的季节，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送出最美好的祝愿。 常常感叹于伟大的作者们，怎能用文字传达出那么幽微、深隐的感发的生命力，那么丰富的的意境。 诗和词到底有什么不同？叶嘉莹先生举例一首王之涣《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相传纪晓岚在扇面上写了这首诗，他不小心丢掉了一个字，纪晓岚不承认自己丟字，他说自己写的是一首词：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标点一改，音节一变，就从原先的开阔、博大、直率，马上就变得细腻委婉，有了词的特质。词是很注重音律的如姜白石《扬州慢》最后几句现在点作：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为谁生。”文法上对，音律上不对，应该是“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念起来一波三折，感情也都出来了。还有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羽扇纶巾谈笑间”要一气读下来，而“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定要断开。而不是以现在流行的版本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仔细去读确实如叶嘉莹先生所讲，少了那种曲折抑扬的音律美，感情的深厚度也有变化。 　　今日读到叶嘉莹先生自己写的一首词《浣溪沙》。真是感慨。有怎样的品性修养就会有什么样的感发生命，什么样的人生志意。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先生的词正如先生一生的追寻。而反观自己真是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