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臣择主而事

刘城闲客

　　余闻庄子以：“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喻惠子。又闻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言愿委之以相。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大贤，处大争之世而不仕，游于尘埃之中，怡然自乐，何也？愚以庄生非不仕也，其知时者也。未得其时其主而已。

故凤凰仅栖于梧桐，赤兔惟忠于关公。马纵有千里之才，未遇良士，可展千里之才乎？人有专任之长，若无贤主，则专才难施。故欲展千里之志，先得善御之士；欲行专任之长，必得善任之人。故俚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昔王莽篡汉，豪杰并起，天下纷云，宛城犹甚。更始建政，士多荐举邓禹于更始，禹不肯从。及闻光武安集河北，即杖策北渡，追及于邺。光武见之甚欢，谓曰：“我得专封拜，生远来，宁欲仕乎？”禹曰：“不愿也。”光武曰：“即如是，何欲为？”禹曰：“但愿明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邓禹辅光武，谋谟帷幄，决胜千里；斩将破军，平定山西；名列云台，位居三公，荣宠而终者，何也？

愚以为：夫变通之世，君臣相择，斯最作事谋始之几也。邓公嬴粮徒步，触纷乱而赴光武，可谓识所从会矣。如禹仕更始帝刘玄，或可得一时之荣。至若名垂竹帛，则难矣。

汉伏波将军马援，初仕隗嚣，嚣隗甚敬重之，以援为绥德军，与决筹策。是时，公孙述称帝于蜀，嚣使援往观之。援素与述同里闬，相善，以为既至当握手欢如平生。然述盛陈陛卫，以延援入，交拜礼毕，使出就馆，更为援制都布单衣、交让冠，会百官于宗庙中，立旧交之位。述鸾旗旄骑，警跸就车，磬折而入，礼飨官属甚盛，欲授援以封侯大军位。宾客皆乐留，援晓之曰：“天下雄雌未定，公孙不吐哺走迎国士，与图成败，反修饰边幅，如偶人形。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辞归，谓嚣曰：“子阳（公孙述）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

建武四年冬，嚣使援奉书洛阳。世祖笑谓援曰：“卿遨游二帝间，今见卿，使人大惭。”援顿首辞谢，因曰：“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臣与公孙述同县，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后进臣。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帝复笑曰：“卿非刺客，顾说客耳。”援曰：“天下反覆，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后马援弃隗嚣而仕汉，多立大功，位及伏波将军。若援从公孙述、隗嚣，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终必见虏，何以位列九卿。故善择明主者，方得显隆也。

昔淮阴侯韩信事项王，官不过朗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从，故倍楚而归汉。及其至汉中，汉王登台拜帅，予以数万之众，又解衣推食，言听计用，遂还定三秦，收魏、降韩、北击赵、代，威燕平齐。信之功也大、勋也高矣，封齐，徒楚。

留侯张良，聚兵百馀，欲从景驹，道遇沛公。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倘使良从景驹，景驹庸主，可号为三杰，名垂竹帛乎？是故，良从沛公而侯，范增事项王而悲，不亦悲夫哉？！

程知节者，唐之名将也。及李密之败，世充得之，接遇甚厚。武德二年，知节谓秦叔宝曰:“世充器度浅狭而多妄语，好为咒誓，乃巫师老妪耳，岂是拨乱主乎？”及世充拒唐军于九曲，知节领兵在其阵，与秦叔宝等马上揖世充曰:“荷公接待，极欲报恩。公性猜贰，傍多扇惑，非仆托身之所,今谨奉辞。”后因功封宿国公。

单雄信，亦非常人也，少骁健，尤能马上用枪，密军号为“飞将”。李密偃师失利，遂降于王世充，署为大将军。太宗围逼东都，雄信出军拒战，援枪而至，几及秦王李世民，徐世勣呵止之，曰：“此秦王也。”雄信惶惧，遂退，太宗由是获免。东都平，斩于洛阳。

昔程知节、秦琼、单雄信均出身草莽，以勇武而得信于李密、王世充。然知节、琼信知世充非为明主，临阵投唐，建功封侯，像垂凌烟。反观单雄信，效劳于鄙隘贪忍之王世充，岂能成大业哉！故清代大诗人赵翼论及单雄信与张定边曰：伪郑单雄信，挺槊追秦王。伪汉张定边，直犯明祖航。彼皆万人敌，瞋目莫敢当。使其事真主，戮力鏖疆场。功岂后褒鄂，名应并徐常。惜哉失所依，草贼同陆梁。

昔孔明择先主以为鱼水，魏征从太宗以为铜鉴。反观之：审配、郭图随袁绍以而败，季布、钟离昧从项羽而亡。是故贤臣需择明主而事，方可梅盐相成。然，何谓明主乎？愚以明主之资有九。一曰：大志。欲成大业，必有大志。二曰：大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三曰：明智。知己者聪，知人者明。四曰：谋断。多谋而善断者成，好谋而不决者败。五曰：谦恭。谦恭则人助之，傲慢则人叛之。六曰：俭诚。悃愊无华，人报以诚。七曰：笃行。坐而论道，徒费口舌。八曰：知时。时至则行，时逆则藏。九曰：正气。正气凛然，则百邪不侵。以此九资而观之，则明主何稀也？此非昌黎公所谓“千里马长有而伯乐不常有”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