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前面说了酒、吼、快三个字，说怀素的狂处。但这仅仅是外在的，有这些还不够，关键的字要写得狂。假设有一个人，也喝酒写字，这样的人我们见的不少，往往而且酒量很大，还要喝好酒，酒上头以后也爱吼着叫唤，酒壮怂人胆后也毛笔飞快，但看他笔下的字却一无可看之处，这显然就不是书家了，而是有些酒家的味道了。但怀素就不同，喝了人家的酒，耍了酒狂，就会留下对得住酒的狂墨妙字，这才是怀素狂的重点和关键。道理如此，但怀素的字究竟妙在何处呢？这又是个难度很大的问题，《自叙帖》中御史戴叔伦诗云“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连怀素自己都说不上的妙哉之事，别人说，难度就更大了。言及此，突然想起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那句话：“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很想也找个人问一下，妙哉是怎么回事，然而却无人可问，于是只有自己琢磨了。怀素的字究竟妙在哪里呢，首先妙在是表演上。这一点虽些还是字外的东西，但比起前面说过的酒、吼、快等方面来说，则似乎又要靠里边一些了，要更深入一些了。必须要旗帜鲜明地说，表演性的写法，怀素未必是史上唯一，但很可能是史上第一。比如现在我们见的许多书帖，涂改的地方经常有，孙过庭的《书谱》有整行的涂改，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涂改的也很多等，当然不是涂改不行，我们是比较说事。相较之下，《自叙帖》就无有一处涂改。这就是不同，《祭侄文稿》《书谱》等好多可能是草稿，这些书者也很少甚至可能从未参加过表演书法，而怀素却把表演当作家常便饭，现在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怀素的妙哉之处就在这台下的功夫上。还有一个思路，为了探寻怀素的妙哉，我们可以看看《自叙帖》中“妙”字是怎么写的。不是形而上的定义化概念化的回答，而是实证型的逐字寻找，也确实是一种思路。既要寻找妙处，不妨就从“妙”字开始，逐字寻幽探妙吧。《自叙帖》中的“妙”字，总共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38行“以妙闻迨乎伯英”中，另一次是97行“中妙怀素自言初”中。“妙”这个字是个很有些古人时代特色的字眼，大概那时由于科学因素等的缺乏，称赞什么不好从原理下手，就容易现象化地笼统化地曰“妙”，比如在唐朝就是很常用的，佛经里头说妙，书法里头也说妙等，现在这样说的少多了，至少在书面语言中是不多见的，如果新闻联播中经常以妙来称赞什么，岂不怪哉。言归正传，帖中出现的这两次“妙”都是说书法的，第一次是在颜真卿的序中说"草稿之作起于汉代杜度崔瑗始以妙闻”，是讲草书这个东东兴起于汉代，杜度、雀瑗是最早把草书写得很妙的人；第二次是在戴叔伦御史的称赞怀素的诗句中说“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是讲怀素狂草写字后，人们都来问字写得这么妙是怎么写的，怀素自已说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关于怀素书法之妙，史上赞扬一直是不绝于耳的，如宋人蒋之奇称赞他：“草书有妙理，惟怀素为得之。”清人何绍基这样评价：“怀素得法于张长史，其妙处在不见起止之痕。前张（张旭）后黄（黄庭坚），皆当让素师独步。”所以，这两个“妙”字都是在称赞书法，一个说前人的妙，一个说怀素的妙，那怀素在《自叙帖》要是写不妙，岂不自我打脸，所以怀素肯定是在写这两个字时写得很妙的，其实怀素对这个字也是常写的，前面说了，唐朝这是个很常用的字，尤其在佛经和书法等方面，怀素是个僧人书家，自然是于此字是大有讲究的，只是限于我们的水平，未必能完全领略“妙”中之妙也。但我们也要尝试地去领略，起码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①女字旁内部左右高低。注意女字旁的高低错落问题，女字旁的这个左右两线恰似提线木偶中的左右两端，一高一低可成大戏，这也是女字旁一个常用的结构变化方法，38行的“妙”字，女字旁左低右高，而97行的“妙”字，女字旁则左高右低，究其原委，38行“妙”的上一字是左右疏开的“以”字，所以女字旁左低右高就使得右线正好合楔了“以”的左右疏开处，形成一优美结构；而97行“妙”的上一字为“中”，“中”的中竖与下一字女字旁的左线共线连带，自然就是左高右低了。“妙”字女字旁左右高低上正好两种类型都具备，必然性存在于偶然性之中，“妙”字的女子旁的这种完备区别，看似偶然的现象实际上反映出怀素书法的高度艺术哲学和法则自觉，真是细微之处亦匠心独具。②女字旁开合问题。38行“妙”的女字旁左边两线不相连，女字旁左边为开，而97行“妙”的女字旁却左边两线相连，女字旁左边为合，一开一合，显争奇斗妍之美。③刚柔问题。38行以“妙”为代表，是一种柔中带刚的风格，如“妙”的右半边少字边之内绕绕成一锐角，还有上一字“以”的右半边闪电符也拉成锐角。而97行则几乎没有方锐之形，以长而曼妙的线条和折钗股状的柔性圆圈圆弧入眼，如海中章鱼，春中柳条，尽显柔肢条舞翩跹的美好画面。记得以前看过个电影（电影名回忆中），好象章鱼精灵帮助了人类，最后章鱼舞动游向大海深处一步三回头的镜头，现在还有印象，摄影师选的角度好，那种长线条柔舞之美，与第97行的情况自有异曲同工之处。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个间题，以章鱼来说怀素的书法，似还未有人说过。比拟怀素的草字，有各种说法，如《自叙帖》里就专门讲一段，“其述形似，则有张礼部云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卢员外云初疑轻烟澹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王永州邕曰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朱处士遥云笔下唯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扩大到书法，还有各种比拟，如孙过庭《书谱》中就有，“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等，但比作章鱼还确实未闻。书法评论要推陈出新，要与时俱进，要体现自我感受，动不动就是前人怎么说的，也甚无趣。我想就《自叙帖》97行以“妙”为中心的书写性状而言，以章鱼作比，也很恰当。97行前3个字是“中妙怀”，“中”字的一竖曼妙长拉，与“妙”字第一笔也就是我们说的女字旁的线一共用相连，可谓长矣，然而长的还在后头，“妙”的右半边少字旁一笔绕后由右上向左下而去与“怀”字竖心旁之竖连接共用，基本上是《自叙帖》最长的上下连笔，这个“妙”字长袖善舞，上连天下接地，真乃妙境。曾记得在影视或戏剧中看过飞天或旦角自天而降的画面，一只长袖上舞之，一只长袖下飘之，正是这个“妙”的写照，怀素能想象挖掘到这种程度，亦令人叹为观止也。还想起那豪迈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归”句子，“妙”字和“中”字共用的曼妙长线一拉而下，正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意境和刚势，而“妙”字与下一字“怀”的特长连接线远远送去，亦具“奔流到海不复归”的蕴味和悠柔，正所谓刚中有柔，柔中带则，刚柔相济，意趣无穷者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