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从吾好自安然

刘城闲客

　　余年过五秩又三，困于教事，自觉心力、体力大不如前，昏昏然，不知所为。故有退隐之意，常羡范蠡泛舟江湖，犹慕张良从赤松子游。然余既无朱公、留侯之勋，亦无朱公、留侯之财，更无两君之闲。意常悻悻。

近闻曹公五十三岁，北征袁部，平定乌桓，过碣石，作《龟虽寿》。其辞曰：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公诗文，志深笔长，把酒属文，横槊赋诗。其诗其辞，悲壮慷慨，震烁古今。余岁同曹公，然既无公之功业之伟，又无公之气概之雄。年华虚度，泯于尘世，故多悔愤忧恨之情。

昨夜读《后汉书·马援传》，感伏波将军“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之言，感慨良深。

建武十三年，伏波将军马援，时年五十一，铢锄先零，缘入山谷，猛怒力战，飞矢贯胫。

建武十七年，援时年五十五，南渡江海，击斩李广；建武十八年，越地千里，南征交阯；建武十九年，斩杀徵侧、徵贰，传首长安。

援军还，故人多迎劳之。平陵人孟冀贺援。援谓之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众人邪？昔伏波军路博德开置七郡，裁封数百户；今我微劳，猥飨大县，功薄赏厚，何以能长久乎？先生奚用相济。”冀曰：“愚不及。”援曰：“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还月余，匈奴、乌桓寇扶风，援兵出高柳，巡雁门、代郡、代郡。匈奴、乌桓散窜。援自九月至京师，十二月复出兵。仅三月尔。

建武二十四年，武威军击五溪蛮夷，深入，军没，援因复请行。时年六十二，帝愍其老，未许之。援自请曰：“臣尚能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瞿铄哉是翁也！”遂遣援率军四万余人征五溪。

建武二十五年三月，援进营壶头。贼乘高守隘，水疾，船不得上。会暑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乃穿岸为室，以避炎气。贼每升险鼓噪，援辄曳足以观之，左右哀其壮意，莫不为之流涕。后病卒于军。

吁嘻！以援之才、之德、之功、之资，暮岁大可退居山林，临亭放鹤，拄笏看山尔。无耒耜之勤，亦可高屋广厦，舆马轻裘尔。何必亲冒失石之险，征途之累，瘴疬之毒，竭虑之思，以图远矣？人或曰功名之故也。余道未必。

夫人各有志。夫小人之志，在乎养家糊口；中人之志，在乎功名利禄；圣贤之志，在乎社稷百姓。若援者，散财货与故旧，而身衣羊裘皮裤；领陇西太守六年，置长吏，缮城郭，起坞候，开导水田，劝以耕牧，郡中乐业；北伐南征，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其非圣贤而何？

援尝谓官属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人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今赖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诸君纡佩金紫，且喜且惭。”余是知援之志，非富贵荣华，其所虑者，社禝百姓也。

昔姜太公望年八十以干西伯；居巢范曾七十而佐项王；夫子七十，尚诲人不倦；廉颇老暮，思效劳旧国；张骞晚景，二出西域；颜鲁八秩，招谕叛逆。比诸先贤，余多自愧：人未老，志先衰。

余思之：圣贤，非人人可得之。老之将至，从吾所好，率性而为，方为至善。余祖七旬余，垦荒滩涂，得地近亩。余父余母，常阻止，祖无闻。余之父母，今年届七秩又六，勤劳不辍：理园田，养鸡鹅，伐木、劈柴，捡玉米、拾花生，勤操家务。余常忧之，阻之。恐其力劳过甚，伤损体骨。母常告余：“无妨，从吾所好。”

余既无老骥之志，亦无烈士状心，更无父祖之勤。惟于文史典籍，尚存所好。东坡词曰：“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放翁诗云：“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两万言。”老暮之时，余当从坡公、放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