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苕霅为迟留<br>安土重迁是和平时期大多数民族的共同习性。在一块熟悉的土地上耕耘劳作,兴建家园,或依山林水溪,或筑土堡小院,诗意栖居,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世代传承,那是怎样的惬意和安谧。但是假如没有迁徙,人类的交流就减少了很多,甚至难以产生新的文明和进步。古代社会,大规模迁徙多产生于战乱。每至战火纷飞,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四顾无所依靠之时,迁徙便开始了。中国历史如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南渡以及太平天国等等之后,都曾经出现大量移民。<br>徐献忠字伯臣,生于明弘治六年(1493),其先祖本是大宋沙溪人,曾经仕宋供职为宋判御药院。后来靖康南渡时随高宗渡江南下,先居于杭州。元兵南下,欲避兵燹,又迁松江府华亭县普照寺南。之后数百年徐氏子弟皆居于斯。徐献忠父亲徐瑛之上,三代都为单传,鲜于兄弟。所以徐瑛在去世前念及于此,嘱托儿子徐献忠务必寻求风水墓地,以求家族人丁兴旺。到正德十四年(1519),徐瑛去世,徐献忠历经八年,多方寻访,终于在湖州西南二十里的福山附近找到了理想的风水宝地,于是葬父于此。<br>这一年,徐献忠已经35岁。两年前他通过应天乡试,成为举人,开始在人生通达的道路上迈出第一步。造化弄人,随后是14年间他四次会试落第。赴京城考试、去吴兴祭父、归松江安居,在这样的循环中,徐献忠消磨了人生最该精彩的壮年。直到49岁的时候,才获得遴选奉化县令的职务。三年后,遭遇罢官。<br>明代对政府官员的考核是很严格的。每三年有重要的考核,地方官员要赴京汇报。作为县令的徐献忠赴京途中,路过徐州。有一名地方长官给他一个大竹箱子,请他帮忙捎给京城某显赫官员。徐献忠明知这是违法,因为明代制度不允许官员私下拜谒京师上级,尤其是那大竹箱里显然是行贿之物。果然此事不久就被同僚告发,徐献忠遭受不擅处理官场俗务之累而罢职归乡。<br>罢职不久,徐献忠就来到湖州省墓。在父亲墓前,他樽酒祭奠,咏诗抒怀:其一:湖南树色几经春,迢递重来觅四邻。落日云霞开远嶂,空山砧杵动归人。皇姑社里清樽散,乌秈畦中暮雨新。野老相将谈旧事,可堪长望欲沾巾。<br>其二:霅川西畔有坟台,结屋羁栖寄我哀。四载薄游云树远,杪秋移棹洞阴开。稚松渐过林前屋,宿草遥连石上苔。洒泪不堪乌鸟思,晚蝉殊复动人怀。<br>古代士人为父守孝,好多人就在坟墓旁边构造房屋。宋代湖州人叶梦得甚至为此在其父坟墓旁边兴建了一幢别墅,号为“石林”。居其石林别墅,可以北望太湖,南瞰湖城。叶梦得晚年乐居其间,一时海内仰望。徐献忠为了祭祀父亲,每年要坐船往来松江、湖州之间,颇费周折。去职不久,他就动了要迁居湖州的念头。他的诗中写道:“廿年苕霅为迟留,满眼青山水上浮。老去萍踪犹卜宅,向来相思已并州。”在深沉的古人意象低回百折中,他考量着自己的未来生存。<br>嘉靖二十三年(1553)初春,61岁的徐献忠终于迁居吴兴九霞山。此前数日,倭寇从上海登陆,寇扰平民。仓促当中,徐先生果断决策:全家西迁吴兴。在他写给挚友唐一庵的信中说:“数十年移家之计,未能决定。近因此乱草草西行。”<br>徐献忠父亲的坟台在福山,即今湖州市康山村骆驼湾与荷塘头附近,与栖贤寺相近。此地相传原是唐代诗人沈亚之(字下贤)故居。据说沈亚之死后,杜牧曾经来此凭吊,作七绝诗《沈下贤》:“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诗中所说的“小敷山”,明代已写作“福山”。<br>沈亚之,唐元和十年登进士第,之后官至殿中侍御史,一生仕途蹭蹬,颇不得意。起初参加科考,下第归里,好友李贺作诗相赠,句中有:“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br>元代戴表元又尝作《小敷山记》云:“敷山,匝于吴兴十有余里,山中卷外截,水罄,折行平原茂樾间,左右之徐山、杼山,挟敷山而蹲。敷山之前,苍峭再连,圭起簴伏,望而知为美壤也。”<br>福山一带,竟然是如此人文典范之处。福山旁边,有一小山名九霞山。徐献忠先生饱读诗书地志,或有感于福山典故,才定居此处的。<br>九霞山山居期间,徐先生不辍于诗文著述,还与熟识的缙绅大夫书信往还。其生活所依靠的,是亲自去手植一些“药、草、茶、竹,聊以供旦夕”。<br>迁徙家族,常常面临难以融入地方文化的窘境。徐先生却在钻研吴兴地方掌故时,深深地爱上了这块热土。作为一名退职的官员,他不仅仅考察民情,体验民瘼,而且深入其间,作了很多文章,述及吴兴地方风土人情,以及农桑耕织水利赋役等等,令今人有了了解明代中期湖州的史料。如他所作《沿湖溇港考》,详细考察了太湖旧有的沿湖堤防,描述了当时三十八港溇的基本概况及利害得失。《复设劝农府县佐议》一文,则描述了太湖流域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山乡水利议》中写道:<br>“予寓居吴兴,屡见各县山乡旱灾不收,大受饥困。山乡平田既少,一遇旱亢,泉流枯涸,既无所资,坐以待毙,有司者徒见下乡平田,颇有润色,不肯特为奏免粮税,予按视其地,皆坐不知水利之故。”<br>然后他建议采纳元儒梁寅的凿池溉田的建议,即十亩田可以开凿一亩水池,可以防止灾患,政府应该统筹山地陂湖,兴修水利设施,实现山乡水利设施的利益最大化,保障民众农业利益。<br>徐先生除了体察民生、参与劳动实践之外,还热衷于经书传注文学品评,于金石文字、六朝文章、乐府、唐诗等都怀有十分浓厚的兴趣,并都有著作。他还热切关注地方历史文化积淀,在批阅大量文献之后,整理编辑了一部十七卷的《吴兴掌故集》,为湖州地方文化钩沉索隐,披露了大量当时地方志所没有收录的吴兴地方文史资料。<br>徐先生字写的非常有功力,在当时即以真、草知名。他徙居吴兴时已经六十多岁,何以没有为自己的家乡松江府写一部《掌故集》,却为迁徙之地写了一部《吴兴掌故集》呢?想来,这是一种浓郁的吴兴情结让他难以释怀。 在《吴兴品水赋》中他写道:“予眷心于泽国,望菰城而问津,泛清泠以穷奥,擎旷朗之苍垠。”<br>这清晰地表白了自己反认他乡为故乡的思想。他又作《湖州歌》七首,赞美湖州山水风物,同时也忧怀感伤时事和世道人心。<br>吴兴之山群可呼,灵根秀朵壮三吴。山中流水多情思,时汇空浑作仰湖。青松白鹿弁山尖,瀑布阴寒水作帘。洞里龙归何处所,民间犹把晴雨占。墨妙亭子已荒芜,金石千年倚丈夫。莫信病民愁纸价,只愁作吏愧颜苏。荒政传来今种种,俗流更事故纷纷。先王掩骼非无谓,谁遣愚民发旧坟。功业谁甲安定公?道逢芜没旧时茔。千年重见传孙子,远道寻来是赵翁。<br>徐献忠生命最后的十几年里居于吴兴,几乎走遍了吴兴的山山水水。他的诗文中既有对湖州山水的赞美,也有对人事的忧虑,尤其是对于腐败不作为的官吏的斥责。对湖州有了比常人更深一层的感情在。<br>徐先生非常注重个人气节。被罢官主要也是因为与上司不合,自己又不愿意阿谀奉承,所以一旦遭遇排挤倾轧,就落了下风。归乡之后,他也从不逢迎巴结权贵,不求复职或高升。他和故乡的何良俊、董宜阳、张之象等交游,以文章气节闻名,一时被称为“四贤”。<br>今人读他写的《吴兴掌故集》,可以感受到徐先生对吴兴那种着深深的炽爱之情。但是书中也并不是满纸好话,做好好先生。对于徙居之地,他也有些许微辞,尤其是有些论断,直到今天看来,还是那么激烈。在《吴兴掌故集》第十二卷《风土》一节中他说:<br> “今天下风俗,惟江之南靡而尚华奢,人情乖薄,视本实者竞嗤鄙之。吴兴在七郡中独号称朴厚,夫朴必少文采,文采或阙,其下者纤啬而寡情,上者好相轧而争。此亦湖俗之敝也。”<br>意思是说这江南喜欢奢华,人情冷淡,尤其歧视那些老实本分的人。而湖州在江南七郡(即苏松太常杭嘉湖)中是最缺少文采的地方。缺少文采很麻烦,底层的人就会很小气,而且薄情寡义,上层的人,就会相互倾轧,而且争斗不止,这是湖州习俗的弊病。<br>湖州人为什么小气?徐先生也试图解释,他说:“湖人语音多缩为商音,杂出徵声,山气盘薄使然,故其俗啬而不好首事,大抵北人多宫音,南音多商,苏人轻清之极,又杂出羽,凡地气囿人而声以通之,皆不能逾其常。有逾而特出者,不为方舆风气所囿,必贵人也。”<br>把语音与风俗结合在一起讨论,由来已久,似乎徐先生的解释有点牵强。他的意思是说湖州人说话发音声音大而不尖(商声),间有尖细发音的(徵声),主要是因为山气曲折高昂所致。南方的发音,多商音,苏州人说话很轻而清,又间有很响亮的(杂出羽),大凡地方的风俗限制了人的性格,而语音是与之相通的,都不能够逾越常规。有能够逾越常规而特别的,不被地方风气所限制,一定是贵人。<br>这番理论未必为今人接受。可是“俗啬而不好首事”却是今天很多湖州人依旧残存的流弊。古人编辑方志的目的,古代就有说法,叫做“扬善隐恶”,所以徐先生这个近似诛心之论,嘉靖以后几乎所有的湖州方志,都不予转摘存录,以至于今天很少有人知道,原来近五百年前,曾有人指出湖州人的小气和不敢为天下先。这大概也是徐先生对吴兴这个地方爱之太深则责之尤切的缘故吧。 图源网络<br><br>徐献忠深深地热爱着湖州的山山水水,也积极参与了湖州文化的建构。湖州就是这样不断地由移民与土著相互协作,共同建构起地域文化的。最早的吴越楚等土著居民,文化相对落后,跟中原文明相比,有不小的差距。后来汉代有了举族南迁的士大夫带领下的大家族定居,于是中原文化得以在南太湖繁衍发展,泼墨般地展开。大量的外来文化为湖州地域文化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新的文化形式才得以快速发展和转型。尤其是宋代“靖康南渡”,文化移民成为江南文化的新现象。大批成熟的文化阶层士人,挟家带子,裹藏大批文物典籍,颠沛流离,最后落脚在湖州,成为参与湖州地域文化建设的新成员。南宋迁居湖州的四川籍官员,为湖州地域文化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气。如李心传庆元元年(1195)科举落第后,绝意仕进,专事著述。全家徙居湖州弁山上田村。弁山有三岩,分别是秀岩、碧岩、云岩,李心传居秀岩下,遂号为秀岩,晚年获得赐进士出身,始为史馆校勘,主修《中兴四朝帝纪》,迁著作佐郎,修《十三朝会要》,嘉熙间以工部侍郎兼国史馆修撰,主修《中兴四朝国史》,后卒于湖州,其著述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旧闻证误》《道命录》等,皆为今日研究宋史重要资料。李氏所居处,子弟日益繁多,所居之巷闻名远近,后竟以李家巷名其地,遂有今日李家巷镇。还有牟氏,自礼部尚书牟子才嘉定年间自四川迁居湖州后,其子大理少卿牟巘、其孙元代进士牟应龙,祖孙三人皆为学者,有文名,学有渊源,远近闻名,可谓文化世家。再如丹阳葛氏,自葛胜仲南宋初迁居湖州,与其子葛立方皆登第为进士,父子学识渊博,同为填词名家,其著述《丹阳集》《丹阳词》《归愚集》《韵语阳秋》《归愚词》俱为宋代文学佳品。他如宣城吴柔胜,携家迁湖州,结果其子吴渊、吴潜俱为进士,吴潜还高中状元。自济南迁徙而来的周氏一族,为文学世家,至宋末周密,著述等身,自署泗水潜夫、华不注山人、山东伧父等,念念不忘“世为齐人,居历下,或居华不注之阳”,但其生活早已融入到了湖州地域文化。自苏州迁徙而来的叶氏家族,至叶梦得已四世,家族文化世代相袭,叶梦得居弁山碧岩,筑石林而居,披览《春秋》,论列千古是非。绩溪胡仔,热爱“山一带,水一脉,流水白云长自在”的苕溪,于是隐居于斯,潜心学术,成就中国诗话里程碑式的著作《苕溪渔隐丛话》。一部湖州文化史,就是一部移民史。迁徙定居者大多在阅历苕水弁山中,酝酿出深深的“吴兴情结”,爱屋及乌,便与子孙世世代代袭居于此。<br>九霞山山居的徐献忠先生吟诗作赋,躬耕陇亩,守望父母坟茔,教育子弟成长。他在《山家月令诗》序中说:“余居九霞山中,心无害盈之警,业有顺时之度,宣承岁气,以乐其志。”<br>其诗《康山庄》之三说:“青山鹤发此相逢,住近烟霞第几峰。累薄自堪家做隐,孙多元合老称翁。闲如禅子游三昧,遭为衰年办一筇。西望白云无尽处,尚嫌身在白云东。”<br>一种恬淡的心志令他生活的非常惬意。有时候会有朋友来看望他,如老一代的顾应祥、唐一庵、施峻,年轻一代的茅坤、董子直。但他所交往多数还是凡俗百姓。偶尔他会应邀或邀集朋友雅集,如他曾经参与岘山、南湖、宝塔山等名流聚会,参与者多数分韵赋诗。这是当时文人的一种喜尚。他能够享受那种雅聚的快乐,也能够耐得寂寞。自罢职山居之后,他曾经有16年不去省城杭州。徐先生也曾主动和朋友建社立约。其《会约》写道:<br>“我辈辟居吴兴,不但地僻可以远害,实亦山水清幽,聊堪啸咏,以抒郁思。方此新秋,殊为佳日,欲藉壶榼以集群彦,又恐费多则扰,非力所堪,或因费违情,又为山灵所笑。拟各持一肴、酒数觞,以嘉其事,可办随割牲,非过乏资则剪蔬咸宜。或偶阙持携,止将清兴,更为佳士。若髫发有情,随侍长者,亦堪羡赏。持有果核者不在限内。”<br>这样一种文人雅集的气氛,可以读见其其乐融融的文化气息。<br>徐献忠一生著书颇富,今人可见的传世著作有《大易心印》《洪范或问》《春秋稽传录》《四书本义分节》《三江水利考》《浙西水利书》《四明平政录》《参同契心测》《山房九笈》《乐府原》《金石文》《六朝声偶》《唐诗品》《水品》《长谷集》《吴兴掌故集》等等。<br>明世宗嘉靖二十四年(1545),七十七岁的徐献忠溘然长逝于九霞山中。先生去世之前,其著述“千万言”无赀刊印。弟子门生和亲友以及仰慕者协作商议,遂集体出资为其刊刻。所以今天我们看《长谷集》中,长长地开列出两页捐资襄助人的名单,其弟子董宜阳说他:“栖志道林,簞思艺苑,以文章名海内,为远近所宗慕。”他去世后,当时文坛领袖王世贞私谥之曰“贞宪”。<br>有意思的是,迁居吴兴前,徐先生仅有一子。迁居湖州之后,年逾六十的他连得三子,后又得孙六人。他的弟弟也得了一个儿子,四个孙子。徐氏家族一下枝繁叶茂,留居吴兴后继有人。看来其眼光真的锐利,是相中了一块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