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四吃

出岫白云

所谓南昌四吃，是写在南昌而已，非吃在南昌之谓也。敝乡俗谚云，嘴阔吃四方。 一、吃水果中国人为了吃饱饭奋斗了几千年。水果这种东西并不在人们主要的盘算范围之内。诚然，没有饭吃的时候，比起吃草根树皮观音土来，假如能有果子吃，简直就算是上天的眷顾。白毛女的原型罗昌秀，躲进深山吃野果为生挺了17年。《神雕侠侣》中的裘千尺，不幸落在地穴中，靠一棵枣子树活了十几年，还天天吐枣核玩，练成了绝世武功“枣核钉”。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路上，如果都长满了脐橙树、百香果、葡萄藤、西瓜蔓…那么，咱们的故事重新讲起吧。中国传统的水果非常有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里列举的就是咱们中国本土最经典的两种水果，这果树矗在那儿，采摘的人能踏出一条小路来。写于1500年前的《千字文》，说“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把李、柰视为果中的珍品。《儒林外史》中郭孝子送给老和尚两只梨，老和尚让人挑了几担水，把梨捣碎，让200多个和尚每人喝一碗水！这梨是有多金贵，堪比唐僧肉么。这种情形1000多年没什么变化。我小时候在宁都乡间吃的水果，也仍旧是不言而下自成蹊的桃和李、还有孔融曾经推让过、郭孝子赠送过的梨、李师师纤手破过的橙。乡间的果树未经改良果实多半青涩不美，吃到嘴里就聊胜于无。早年物流不发达，广东人民吃腻了的水果，我们多年后才吃到。我吃苹果香蕉是很晚的事了。我第一次吃到的苹果，是我们村里有一个人在外当兵，回乡探亲带回来的。那种甘美终身难忘。等到我读高中的时候，读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不只是我，全班的同学，包括我的老师，其实都还没有品尝过荔枝是什么味道。我读书的时候，火车上遇见一个兰州大学的同学，一个大蛇皮袋扛了六只哈密瓜，说他父亲有六兄弟，因此万里迢迢不辞辛劳携带，这种情意真让人感动。吃水果好像是幸福生活的象征。天上的蟠桃熟了，王母娘娘还张罗各路神仙来开蟠桃大会。后来我吃到一种桃，也叫蟠桃，吃了以后感觉到做神仙也不是什么很快乐的事。当年陈寅恪享受特殊待遇，市面上虽然物资短缺，但是陈府时鲜水果并不短少，令一干文人徒有羡鱼之情。近有一声音振聋发聩，说水果有害健康。水果中含有果糖。而果糖的危害近来渐为世所知。一位学者劝人勿食水果，他说，“你以为这世界上的果树，长出这么甜美的水果，他是诚心诚意为了你好吗？他是为了让你吃了之后早点死在树下，在它眼里，你就是一堆肥料！” 我勒了个去，讲得这么惊心动魄，仿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恶意，总有刁民想害朕！连一颗果树都这么诡计多端，口蜜腹剑？在我40岁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血糖为何物，一顿能吃半个西瓜，三斤葡萄可以一气吃个精光。及至年岁渐长，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这种福气消受。兀那水果，你就是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你就是赵高，你就是秦桧，你就是严嵩！在一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20年来万众上山，斫去山头的芳草碧树，种植佳果。每年百万吨化肥上山，结出千万吨硕果，畅销宇内。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钱包渐鼓，忧的是我们成为糖尿病大国之路又添一臂力矣。 二、吃饭我有一项才艺，轻易不示人：当厨子做菜。早年看电视上戴着高高白帽的大厨，展示了他们的煎炒烹炸才艺后，食指大动，常常依样画葫芦也学着做。寓居南昌后，这项武功算是废了，只是偶尔蒸个包子、煮个面条。这么说来，我算是回到了唐朝。这里要讲一下历史。用油炒菜是宋朝以后才有的事，所以煎炒烹炸这些技艺在唐朝之前是没有的，他们只会蒸、煮、烤。所有的妖怪捉住了唐僧，都是让小妖们洗干净了去蒸。郑灵公得到一只大乌龟，也是把它放在鼎里面去煮。但是没有关系，秦始皇不吃炒菜照样统一六国，李白不吃炒菜照样斗酒诗百篇。梦回唐朝之后，鄙人吃饭也变得佛系起来，逮着什么是什么。吃个馒头喝杯牛奶也是一餐，有时吃个包子冲个咖啡，中西合璧半土不洋没人看见，不怕嘲笑。人民日报倡导极简主义的生活，我感觉我已经贯彻实行了。时光倒流十年，观念恰好与此相反，孔夫子说，脍不厌精食不厌细。买两只茄子，我还想照着红楼梦里说的茄鲞的做法折腾一番，但一看那配方程序太复杂，终于没有实施。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吃它的特色，做旅游攻略的时候，把饮食纳入进去。在西安要吃棒棒面和葫芦头。在济南要吃黄河大鲤鱼和九曲大肠。但是去哪里吃、哪个店家能代表这个城市、却很费踌躇。住南昌五年，我也不知道哪个店能代表南昌。整天走在文教路。两边的店面没有一家像样。我曾经一个人饥肠辘辘的走在异乡的街巷中，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过尽千帆皆不是”，感觉吃饭是一项大工程，招投标工作不能马虎。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而沽者也！最终终究要走进其中一家，如果你指望它恰好能代表这个城市，那么你想多了！好比咱们在南昌八一广场，人来人往中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你是南昌十佳青年吗？”他恰好又能答道“是的，我是！”这种可能性存在么？三、饮水我对南昌的水质很满意。寓居洪城，屋里一只电热壶，天天自来水烧了喝，用了五年，底部仍然光洁如镜。相反，我赣州家里的电热壶，底部常积着一层黄垢。这是南昌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应该颂扬一番。民国大佬吴稚晖先生有一句名言，“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话说这赣江的源头在赣州，岂有流淌激荡数百公里之后反而变得更澄清之理！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南昌的自来水生产工艺标准更高，市政管道维护更科学。省会城市么，这也是应该的。南昌的水自古以来就好。《滕王阁序》里的名句“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江碧波如在眼前！明朝o江西巡抚韩雍写了一组诗咏“洪都四景”，其三《东湖夜月》说，“湖水漫漫烟雾生，人间万籁寂无声。独留一片秋空月，照见波心彻底清。”极言东湖水质清澈。主席的诗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里所称道的长沙水，水质究竟如何？我们要遵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教诲，不能妄断。但是“长沙水”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典故？伟人自注云，“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这是一副凑趣的文字对联，而且“水无沙”也不是一个很高的评价。譬如我们称赞一位美女长得漂亮，只说：“啊，她脸上没有一颗斑！”这种赞语未免太low了。济南有泉城之名，家家泉水，户户垂杨。2015年，我在济南看趵突泉，游人如堵，探进头去看水面上三个泉眼翻滚，如同沸水。又到黑虎泉，看池壁上水桶般大的泉眼，白水奔涌而出，附近居民各种各样的器具上下翻飞，挑水回家。我坐在旁边喝了一碗大碗茶，没有觉得特别的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多年以来，我都坚持喝自来水，喝赣江水，喝家乡的水，那些宣称来自西天雷音寺、来自阿尔卑斯山脉的水，让他们去喝吧！ 四、吃早饭南昌的早饭乏善可陈。当地人引为自傲的南昌拌粉，其实一端上来就让人蹙眉，酱色太重，看起来黑黢黢的，店家千篇一律放几粒花生米在里面，自以为是点睛之笔，咬到嘴里发现火候太过。我对早餐向来不太在意，认为人生得一馒头足矣，如果能咬上一口包子，便是意外之喜：这雄辩地证明，人生的期望值如果太高，失望的概率就越大。南昌拌粉虽然不尽人意，但此时此刻，它放在你的面前，就是你的“时也命也”，你只好一筷子一筷子把那些徒负盛名的粉，连同过火的花生米一起嚼下。在中国文化里，早饭好像是与决心信心连在一起。大家都知道的成语“灭此朝食”，说的是齐侯临阵之勇：先干死他们再回来吃早饭！这是多么豪迈！我还小的时候跟着大人天不亮就出工，干活干到日上三竿，回家才有早饭吃；现今之人却不然，早上起来啥事没干，还没有为社会主义贡献一分钱力量，竟然先吃早饭！有文章说，秦汉以前的人们只吃两餐饭就是早饭和晚饭，分别叫做饔和飧。但是又有一说宋朝之后人们才一日三餐。两餐三餐的演变过程似乎很漫长，直到民国时期，冯玉祥的日记里面还写道，“到前屯走走，问农民每天用几顿饭，他说两顿饭，是一顿稀饭，一顿干饭，均是小米。”我读小学的时候，寄宿在外公家里，隔壁有个邻居一家长期也是一天只吃两餐，他家的小孩上午上了两节课，还抽空回家吃早饭，这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特例了。在我的家乡，早饭算正餐，我挈妇将雏回到老家，父母都把我当贵客，早饭一大桌菜，煌煌乎其盛哉！排骨莲子汤、焖大块鱼、肉丸、鸭子、泡椒炒大肠、酸菜炒猪肝，吃得一肚子七荤八素之时，我父亲又感叹一声，唉，老了，懵懵懂懂！高压锅里还煮了猪脚，还没有端出来！来来来，每人再吃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