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摄影/高郡强</p><p class="ql-block">顶棚上的石棉瓦被狠狠地扯掉了几块,以便将天上的阳光诱惑进屋里来。或许是因为这光太过泼辣了些吧?不知是谁用条红绿条纹的大浴巾遮住了光赤条条的身子。显然,这浴巾定用了经年,四角都飞了边儿,甩出一根根哆哆嗦嗦的棉线头,巾面上经纬相间的织线也揉搓成了豁牙子,像个破筛网把光挤压成各种几何形状泼洒进室内,与那漫天飞舞的微尘厮混在一起,忽闪着翅膀。</p><p class="ql-block">落入室内的阳光很快便失了踪迹,估摸着是被这四处的墙壁给吃了进去。墙是用灰砖垒砌成的,个个叉着腰,相互倚靠着成“工”字型。砖缝间挤出的砂浆翻饬着肥厚的嘴唇,一副腻腻歪歪的神情。几乎所有低处砖面凸起的部位都黑黝黝的,泛着如猪油般的光泽。设若你将脸凑过去仔细看,那上面布满了密密渣渣的麻子坑,每个麻子里还都栽着一小撮油泥儿,这是常年靠人的脊背和汗水滋养出的。而那砖凹陷或残破处则是灰白色的,用手一抠兴许还会掉下几搓粉沫沫。</p><p class="ql-block">人字型的大木梁架,灰头土脸的粗砖陋墙,以及早已销声匿迹二三十年之久的建筑材料,攒构出破旧浴巾下这间诺大的茶馆。</p> <p class="ql-block">(黄桷坪正街上的“交通茶馆”)</p> <p class="ql-block">重庆黄桷坪正街上这家著名的茶馆,名“交通茶馆”,史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隶属于九龙坡区交通局管辖下的一家运输公司。</p><p class="ql-block">匡渝光先生在他的《交通茶馆》一书中这样写道:“按今天较真的说法,交通茶馆应该算是违章建筑。这里原本是两个建筑之间的一块空地,运输公司自行在空地上搭建起一个传统人字形屋顶的建筑,把前面的街边门面和后排的单身职工宿舍连接起来,围合起属于运输公司的一个完整地盘并且还没有房产证。”</p><p class="ql-block">一九八五年运输公司将这块“违章建筑”以承包形式改作茶馆,本想可以贴补些“家用”,却因经营不善连工人工资都成了问题,如此生扛了好几年,直到一九九一年,领导实在坐不住了,觉得改革进展不如人意,索性把包袱甩的再彻底些,经研究决定将茶馆面向社会允许私人承包。</p><p class="ql-block">如今进入茶馆,还是要穿过一条长约五米的窄巷,墙壁被五颜六色的涂鸦霸占,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洋灰地面上糊着一层层油光锃亮的包浆,就像寒冬天淤泥沟里被冻结实的冰溜子。顶子的颜色兴许是白色的吧?但早已被岁月和油烟熏的焦黄。巷子尽头是一扇灰绿色的老旧木门,斜楞个膀子瞅着你,若不是门头上方歪歪扭扭写着“交通茶馆欢迎您”,我定是怀疑自己进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违法地方”。</p> <p class="ql-block">(进入茶馆要经过一条幽暗狭长的窄路)</p> <p class="ql-block">交通茶馆依然保持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风貌,以及一大群铁粉儿老茶客,大多数是附近的老居民,不少还是同一单位退休的老工人,还有一些是周围干苦力的“棒棒哥”、做生意的小业主等等。他们相约而来,喝茶聊天,打牌下棋,约莫在午饭前后离开,而把下午的位子留给天南地北来的观光客们。</p><p class="ql-block">茶馆里是不允许打麻将的,因为这种游乐很容易吹胡子瞪眼拍桌子,乌烟瘴气,还稀里哗啦地打扰旁人的清净,但可以打川牌、下象棋和围棋。茶水钱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五毛钱一碗的大众茶,如今也就涨到十元一碗,相对于二十年来高涨的物价来说,可算是再亲民不过了。若是老茶客可以自己带茶,坐一天只需掏两元钱的茶水费,难怪茶馆就没靠茶水挣到过钱。这还不算,老茶客还可享有专杯专座的待遇,有时自己的专座误被别人占了,还少不了一番争吵。</p> <p class="ql-block">旁桌的老汉斜楞个眼,打着愣神,一张酱褐色的老脸耷拉着。颧骨以下的肌肉都是倒三角,像被什么拉扯着。眉眼以上,则横的一条条肉檩子似的皱纹,与身后黑黢溜的灰砖墙一般模样。嘴角处的烟卷突突冒着火星子,为我看清他食中二指间那焦黄黄的烟油印子补上了灯光。</p><p class="ql-block">不远处有位中年模样的茶客,正在尝试着用三才盖碗喝茶。先是把碍事的碗盖撇到一旁,用一只手托着碗托往自己嘴上找,同时脖子也不由自主地抻长,嘴撅撅着,瞄着茶碗的方向而来,如此嘴唇便与茶碗在中途的某个地点“胜利会师”,跟和大姑娘亲嘴儿似的。</p><p class="ql-block">或许是上了几分年纪,又赶上冬季,亦或是这城乡结合地带的乡土原因。老茶客们的着装几乎一水儿的是青黑色的,像是照着茶馆里灰黑色砖墙的色标统一配置的。这颜色有个最大优点就是耐脏,可以数月不洗,也看不出任何不卫生来。但也有一点不好,别碰上掉色的白东西,比如白灰,那可就成了黑板上的板书,一目了然了。偏偏这交通茶馆里盛产白灰,设若你坐乏了想靠着墙舒坦舒坦,如棕熊似的蹭蹭痒痒,那可就要舍出这一身灰黑色的衣服来了。</p><p class="ql-block">傻傻的大灯泡子发着白亮亮的光,斜射在一垛垛的青砖墙上,又折散在老茶客们青黑色的后背、肩头,还有那一张张老脸上,那本是傻白的光便有了比青黑要灰些,又比灰要更暗些的颜色,加上周围堆积的大红暖水瓶,以及泛着棕褐色油光的桌椅板凳的裹乱,这该是个啥子色调调?若论这世上对于颜色最敏感的非小说家和油画家莫属了,只可惜,我二者都不是。但这地方有拨子人,准确说有一个人最能表现出交通茶馆里这股子的色与味儿来。</p> <p class="ql-block">交通茶馆里寄生着不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假茶客,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茶上,也不为会友聊天,而是瞅准了这里的茶客,物色着自己心中的“模特”。茶馆毗邻四川美术学院,自从开业之时,这里便成了美院师生光顾和写生的场所,起初茶客们还很反感被这些“艺术家”们像猴子一样地观察,后来混熟了也便习以为常了。他们中就有一位特殊的写生者,他的名字和命运几乎和交通茶馆紧紧地拧巴在一起,他叫陈安健,四川美术学院教授。</p><p class="ql-block">陈安健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便以交通茶馆中的实景和人物为创作素材,以超写实主义的手法和浓重的色彩创立了他的《茶馆》系列作品,在美术界一炮打红。陈丹青先生曾评价陈安健的作品是“色浓味咸,好比酒席间尝到一口当地土产的榨菜……”</p><p class="ql-block">确实,交通茶馆里弥漫着一股子陈年沤出来的俗事“咸味”,混杂着巴渝侬厚的乡土气息,在掉着土渣渣的生活镜像里,打开的是一张张带着咸味和麻辣的脸面,活脱脱,鲜灵灵的,让你真想用手拧上一把。</p><p class="ql-block">若从美术家的视觉上观察,交通茶馆浑身都徜徉着曾经风靡艺术界的所谓酱油色调,这股来自于苏派古典写实主义绘画的味道,曾经让陈安健着迷,成为他早期作品的基调,这也是其受四川油画批判现实主义和乡土写实主义文脉的影响所致。</p><p class="ql-block">不管如何,交通茶馆在陈安健的画笔下出了名气,或许因此,亦或许是担心承租者将茶馆改建得面目全非。二零零五年,运输公司主动找到陈安健希望由他承包交通茶馆,心中早有惦记的陈安健一拍大腿,答应了。</p> <p class="ql-block">(陈安健个人肖像画悬挂在茶馆门旁)</p> <p class="ql-block">陈安健经营了二十年,更画了三十年的交通茶馆,不知是交通茶馆成就了他的艺术,还是他挽救了交通茶馆的命运。总之,茶馆火了,陈安健也火了。</p><p class="ql-block">陈安健早期绘画是典型的“照相写实”作品,画尽了时代变迁映照下的“小市民”的生活现实,画尽了老茶馆内氤氲相守的乡土茶客。中国的“风情画”里往往有着一份矫饰而低层次的自然主义情绪,而陈安健的画却洋溢出朴实而略显荒诞的“市井气”。他的绘画艺术没有与时俱进,没有与世界艺术潮流接轨,却朝着相反方向孤独地“倒退”着,如同一杯隔夜的酽茶,从乏淡中发酵出凝重的韵味。</p><p class="ql-block">中国人是个极喜欢群居的民族,这或许来自于先民氏族部落生活与农耕文明的种因。故而,中国人也最受不住孤独的滋味,受不住独居私处的生活方式,他们总是依己所好,三五成群地扎堆儿凑合在一起,并给这种方式找到一个很有哲学背景的词藻:“投缘”。于是,各种“投缘”的空间便成了不同趣好,不同情绪者聚合和隐蔽的“安乐窝”。</p><p class="ql-block">交通茶馆便是这样一处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江湖“小人物”的“安乐窝”,他们终日泡在这里,喝茶打牌,聊天发呆,磨蹭着时光,心里没啥子大理想 ,看着似乎挺没出息的,但却比大多数忙碌的人活得快活,活得现实,活得赤裸。</p> <p class="ql-block">(陈安健2014年油画作品《茶馆系列—莫言的粉丝》)</p> <p class="ql-block">交通茶馆里没有空调,全凭顶上一个个大吊扇纳凉,这对于夏季炎热的重庆来说是难熬的。陈安健曾经为此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不装空调,在他认为茶客们打光胴胴(赤膊)的行为才是江湖茶馆的本来面目,这份豪野、率性与小人物的胆小、懦弱形成了人性间的交割与撕扯,也在茶馆这个市井舞台上上演着一幕幕关于“人”的“戏剧”。</p><p class="ql-block">据传,交通茶馆这座六十余年的“违章建筑”计划要被拆除了,茶馆将被保留性迁址。希望这座老茶馆能保留下;希望这里的老茶客们能保留下;也希望那滋着油泥儿的灰砖陋墙能保留下;还有那块遮阳挡雨的大浴巾可别失了去,依旧飘扬在顶棚上,那是一份尊严,一份给予凡夫们的“尊严”。</p><p class="ql-block">话说回来,浴巾之下,谁又何尝不是一介“凡夫”呢?</p> <p class="ql-block">陈安健《茶馆》系列作品之一</p> <p class="ql-block">(陈安健的个人画展于四川美院内举行)</p> <p class="ql-block">(作者于交通茶馆内采风)</p> <p class="ql-block">(作者于陈安健画展)</p> <p class="ql-block">(作者与好友赵平参观陈安健于川美的个人画展)</p> <p class="ql-block">(顶棚上飘动的遮阳避雨的破浴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