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郑州段三百里（四）

小米（不私聊）

　　花园口是万里黄河上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方。

在这里，黄河彻底挣脱山地的束缚，踏入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

它处于绵延数百公里的黄河南岸大堤的起始段，也是黄河作为地上悬河的起点。此下的黄河，便少有支流汇入。黄河下游流域面积仅占总流域面积的5%。

　　它是黄河典型的游荡性河段，河势变幻多端。花园口以上，黄河一直在故道中奔流；花园口以下，黄河屡屡改道。西汉、东汉、北宋时期，甚至南宋、元、明清的部分时期，黄河都在花园口附近转折北上，北流渤海，或东入黄海。

　　这里是举世震惊的花园口决口事件发生地。1938年，为阻日军从郑州沿平汉铁路南下武汉，国民政府命令军队扒开黄河花园口大堤。汹涌河水从郑州北郊滚滚东流，泛滥豫东、皖北、苏北44个县，夺淮入海。

近几十年，花园口水文在黄河下游防汛和规划治理中具有标志性意义，花园口的堤防、险工、河道整治工程，是黄河治理的窗口。

花园口水利枢纽工程遗迹

　　天河路向北，越过黄河大堤，是一条直通向黄河边的景观路。堤坡下的路西侧，有一溜平齐的水泥建筑，叫十八门闸，南北两端分别镌着“兴修水利，利国利民”和“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路东侧是一片水光潋滟的湖面，叫岗李水库。这条路、这道闸、这片湖，以及路尽头所到达的南裹头，都是1960年建成的一个大型水利工程的遗存，叫花园口水利枢纽工程。

　　新中国成立后大兴水利。1952年黄河北岸建成“引黄济卫”的人民胜利渠，1958年黄河南岸又引出淤灌黄泛区的东风渠。这两项工程，基于中原地区始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引黄灌溉传统，也是出于改造黄河泛滥所形成的黄泛区的目的，都产生了良好实效。只是，“大跃进”之风甚盛，1958年，又有一条“引黄济津”的共产主义渠开挖。紧接着，1959年底，花园口水利枢纽工程又破土动工。

　　花园口水利枢纽工程有个庞大的构想：在京广铁路大桥下游的黄河上修条拦河坝，抬高黄河水位，一则保证人民胜利渠、共产主义渠和东风渠灌溉用水；二则南水北调，经由卫河向天津提供灌溉和工业用水；三则防止黄河河床下切，保护京广铁路黄河大桥的安全。

在当时“三边”工程语境下，这项平地而起的拦河坝系统工程，只经过1个多月的论证和设计，就匆匆上马，边设计边建设。再经过手挖肩挑夜以继日的群众大会战，仅用6个月时间，整个枢纽工程便告落成。

建成的拦河坝12公里长。坝的南端，与黄河大堤连接处，修了十八门闸以控制河水流量。十八门闸的下游，挖出一个巨大的消力池，以减轻水闸行水对河床及大堤的冲击。

然而，建成后的拦河坝，在抬升水位的同时，也使黄河携带的大量泥沙沉积在坝前，河床不断抬升，十八门闸导水能力不够，“地上悬河”溃决风险日增。1963年7月17日，这条耗资5000万元的拦河坝被爆破拆除。

　　有说因为发洪水而被炸掉。

没查到当时郑州有没有洪水，能确定的是，那年郑州北60公里的新乡发了大水。

小时候在新乡老家，常听大人们说起1963年的大水。那场特大洪水，使河南北部、河北中南部、天津西南部100多个县受灾。

近日在网上看到，1963年8月2日，导致卫河至海河流域这场大洪水的暴雨中心，在郑州偏西一带。

那里也是黄河郑州段的上游。而郑州地区的强降雨，一般在7月中下旬就开始了。

不难想象，如果这条拦河坝没能及时拆掉，当年郑州那个暴雨季节，黄河南北两岸会是怎样的局面。

　　拦河坝被炸掉后，在黄河南岸滩地上留下一段长长的残坝。人们把残坝的北端，即临着黄河主河道的地方，砌石裹头，像毛巾围裹在头顶，称南裹头；北岸原阳境内的一小段残坝，叫北裹头。

　　南裹头一带现在是黄河滩上的一处景观区。残坝变成了景观路，从黄河南岸大堤延伸到南裹头；十八门闸早已弃用，但外观依旧；消力池改称岗李水库，依偎着草色青青的黄河大堤。景观路两侧老榆新柳，芦荻苍苍，水泽土丘，平远疏淡，恍如《清明上河图》的郊外景色。枯河自西而来，从景观路下穿过，在南裹头观景台东侧注入黄河。黄河水卷着漩涡从观景台前流过，河中沙洲掩着一层薄绿，像是漂浮在水光烟波之中。傍晚时分，夕阳的光辉映照着这里的一切。长河落日，在这里形成不寻常的圆柱形光影，光华灿然，耀眼夺目。

将军坝

　　将军坝在花园口村北的黄河大堤上。

花园口村因黄河而形成。北宋时在这里建闸治水，渐成村落，名桂家庄。后河道南移，村庄湮没，形成渡口。明朝嘉靖年间，工部负责黄河河务的一位许姓主事，在渡口附近修了一座大花园，于是这个渡口就被叫做了花园口。渡口旁重又聚成花园口村。

　　花园口大堤上有个“平台”。依栏观河，滩涂平阔，草甸锦绣，河面如镜，东边不远处，黄河公路大桥飞架在水面上，景象壮观。来这里“打卡”的游人比较多，也集聚了不少摊贩。

这个“平台”呈梯形，临河的一侧是条斜边。前些年堤上立了碑，才知这斜边是将军坝。“平台”便是将军坝与黄河大堤填接而成。

将军坝只有短短的120米，却被称为黄河第一坝。

（将军坝的上方和下方视角）

　　黄河泥沙大，下游河床“悬”于地上3至13米，历史上决口泛滥灾害频发。花园口一带，黄河基本靠南岸行水，漩涡湍流，易发险情，是黄河安澜的首要之地。清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这里建起一条石坝，根石深达23.5米，通体石砌并灌浆凝固，斜挡在大堤内，状如鸡嘴，故称“鸡嘴坝”。50多年后，坝上建了座将军庙，塑九龙将军像，以镇水患。鸡嘴坝就唤做“将军坝”了。

将军坝的“九龙将军”，一说是以历代治河官员为原型，一说是以清代一位治河有功的陈姓官员为原型。

　　（此雕像为邙金河务局1999年所立）

　　将军坝建成至今已有270年，经历过两次大决口考验。一次是同治八年（公元1868年）黄河决口，口门东缘止于将军坝；另一次是1938年国民党掘开花园口大堤，口门近在咫尺。将军坝都安然无恙。

　　（九龙将军像底座上介绍冯庄决口的文字）

　　如今，将军坝仍保持着万里黄河上最深根石的记录，也是当前花园口险工的主坝。

将军庙现已不存。庙址处现为花园口引黄闸。

镇河铁犀

　　将军坝上立着一只镇河铁犀，面朝黄河，双目炯炯，尖角朝天，气势威严。

铁犀背上有铭文，显示它铸于明朝正统十一年（公元1446年），落款为“浙人于谦”。

　　于谦就是写下“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这位刚正高节的政治家巡抚河南期间，带领百姓修堤治水，使开封百姓十几年间免受黄河溃决泛滥之害。他还按照古代习俗，督铸了一座铁犀牛放在开封北城门外（今铁牛村）的护堤上。

以犀牛镇水，概因“犀有神异，表灵以角”（《南州异物志》）。铁铸犀牛，有说因五行之说——铁属金，牛属土。而犀牛也算是牛吧。

　　（河边柽柳）

　　铁牛村村民对这座铁犀牛极其爱护。日军侵华期间将铁犀运至开封城，被村民设法夺回。近年开封有关部门想将铁犀移至黄河风景区，村民也不同意。后黄河风景区仿制了一尊放在景区。

花园口铁犀也是仿开封铁犀而制。此外还有一件仿制品在杭州的于谦祠中。

　　不禁要缅怀那些治河造福百姓的人了。在河南治河，除了远古的大禹和前面提到的于谦，还有东汉王景，主持修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北宋陈尧佐，治滑州黄河决口；清朝吴大澂，堵郑州十堡决口。另外还有新中国黄委会主任王化云，治理黄河40多年，引水治沙、灌溉，修建水利工程。

　　应该被铭记的，当然远不止他们。

回望这些身影，心中满是感念。

花园口水文站

　　黄河大堤有一种独特的美。它高出地面很多，两侧绿树夹道，像道绿色“长城”，蜿蜒伸展。穿行在柏油堤面上，阳光在树缝间跳跃闪烁。青草覆盖的堤坡映在眼中，如阳光中的微风，明媚晴柔。堤内大大小小的丁坝，石砌护坡，坝面绿草茵茵。赭红色的河防石垛在这万千柔绿中，凸显着坚硬的刚性。

　　将军坝向东二百米，一栋白色建筑坐落在绿树掩映的大堤边，是花园口水文站。它是黄河上第一个“数字化”水文站，在专业领域有多个“头衔”傍身。

花园口水文站建于1938年7月，即花园口大堤被扒口的第二个月。在此之前，1919年3至4月间，黄河干流上建了泺口水文站和陕县水文站（今三门峡水文站）。

据知，下游黄河大堤的高度就是以设计的花园口最大洪峰流量为依据而修筑的。

一九三八年扒口处

　　黄河大堤上向东，过花园口水文站一二百米，是1938年花园口黄河大堤扒口处。堤旁立着一座黑色纪念碑。

　　1938年6月，为阻日军夺平汉铁路南下武汉，国民政府命军队扒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豫东、皖北、苏北44县百姓顷刻陷于灭顶之灾，惨案震惊中外。

纪念碑再向东二百米，又有花园口事件记事广场。广场有南北两部分。大堤北侧广场的地面上，有扒口所形成的黄泛区示意图。大堤南侧广场很开阔，有记事浮雕墙和两个碑亭。东南角亭下石碑，为河南省人民政府与黄河水利委员会所立；西南角那个，则是1947年堵口后国民政府对此事的记述。后者的原碑收藏在黄河博物馆。

站在南广场上，北望黄河苍茫，南望日影无边——历史扑面而来，携着叹息和沉思。

　　1938年李宗仁台儿庄大捷后，蒋介石又先后共投入七八十万兵力，组织徐州会战和兰封会战，意图歼灭日军精锐力量。然而事与愿违。5月19日徐州失陷，5月26日归德（今河南商丘）失陷，6月1日睢县失陷：国军被迫从兰封（今河南兰考）西撤。日军一路紧追，6月4日复占兰封，6月6日陷开封，6月9日进中牟。郑县（今郑州）危在旦夕。

从国军正面战场来看，一旦郑州失守，日军沿平汉铁路南下，武汉——国民党军事指挥中枢所在地——则危矣。若日军沿陇海铁路进犯西安，又远震西南和西北。

由此，蒋介石下令决黄河大堤，以水代兵，阻止日军西进。

　　但这一决定并不是仓促间作出的。

早在1937年，蒋介石的德国军事顾问法肯森豪在对比中日军事实力的基础上，就提出过危急时刻以人为黄河决口阻止日军的办法。徐州失陷后，国民党军队多位高层频频向蒋介石提出决黄河的建议。决水阻敌，中外历史上都有过这样的战例，他们也担心日军会决黄河攻击国军。

于是，1938年6月1日，蒋介石指令第一战区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商震扒开黄河大堤。

　　6月4日，商震所部五十三军一团在中牟赵口开始扒堤。但连开2口，因河势北移、开口小、堤岸塌陷阻塞水流而失败。6月6日日军已进开封。6月7日晨，商震紧急指令在郑州花园口掘第三口，掘口宽度加大至50米，终于6月9日晨决口放水。初时水不大，午后水量骤增，第二天郑州地区降大暴雨，黄河水势迅猛，狂泻而出，决堤口一再被冲宽，赵口的决口也被冲开，黄水向东南倾泻，淹没了黄淮平原上长约400公里、宽30至80公里不等的广袤土地，致89万人死亡，391万人外出逃荒，豫皖苏三省约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变成黄泛区。

伤亡数字是抗战胜利后统计的，未必十分准确。与之相应的，在黄河决口后，被淹死和就地歼灭的日军总数，有几种说法，但最多的，是7000人。

　　89万和7000。

想起安史之乱时惨烈的睢阳保卫战。

想起长沙“文夕”大火，想起李宗仁在桂林号召“焦土抗战”的情形。而桂林，是李的家乡。

站在历史的角度，后人或许会多多少少理解这一事件的发生。但兰封会战的一些细处，着实又让人“意难平”了。

　　1938年5月，蒋介石派精锐部队20万人，薛岳指挥，准备歼灭被困于兰封与商丘之间的日军14师团。然而，负责守卫兰封的蒋介石嫡系桂永清，与他临时节制的龙慕韩，临战前双双带兵脱逃，致日军不费吹灰之力，于21日占领“空城”兰封。在蒋介石的要求下，薛岳25日夺回兰封，并对日军14师团重又形成合围之势。然而，又是然而，负责死守商丘策应兰封的黄杰，不顾蒋介石的死命令，擅自撤出商丘，使从砀山前来增援的日军16师团轻易占领商丘。这样一来战局突变，围攻14师团的国军反遭被前后夹击的威胁。蒋介石命国军全面西撤，日军疾速追击，花园口决堤就这样发生了。

（图片来自网文《兰封会战告诉你，真实抗战中，歼灭鬼子一个师团有多难》）

　　兰封会战的失败，表面上是桂永清和黄杰逃跑造成的，却又何尝不是深层次的内部问题呢？

军事上无力，直接拿89万老百姓的命垫背。

就像封建王朝战场上打不过，把女人推出来顶责化解一样。

　　几十年过去，花园口决堤的军事价值仍在议论中。

有说阻止日军西进郑州，避免了日军占平汉铁路南下武汉，并迫使日军调整作战计划，改由长江进攻武汉，为武汉的战略撤退赢得宝贵时间。

有说形成了日军和国军隔黄泛区而东西对峙的局面，使平汉线以西尤其是西南大后方在几年的时间里免受日寇蹂躏。

有说消灭了几千日军，缴获了不少先进武器。

也有说以这么大的代价保武汉，武汉失陷只是晚了4个月而已。

还有说6月9日日军占中牟后，日军大本营已向部队下达停止向西追击中国军队的命令。国民政府却在不必阻击日军的情况下，依然决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

另有说，日本方面的档案显示，日军攻取武汉，根本就没有沿平汉铁路南下这个方案；而是主力沿淮河经大别山，由武胜关取武汉，侧翼则沿长江西进。后因黄河决口进入淮河，淮河河道发生变化，才改由主力经长江攻取武汉。

历史扑面而来，挟着沉思和叹息。

　　（花园口事件记事广场南半部）

　　现今黄河大堤上立着两块界碑，是花园口大堤决口时东西口门1946年时的位置。两者距离1460米。

从1938年决口，到1947年堵口后黄河重归故道，黄河改道横溢9年，挟带巨量泥沙在豫皖苏三省肆意漫决，形成广泛的黄泛区，给当地环境带来难以逆转的负面影响。

黄河漂流探险纪念碑

　　一九三八年扒口处纪念碑和花园口事件记事广场之间，黄河大堤路的北侧，还有一座纪念碑——黄河漂流探险纪念碑。纪念的是黄河历史上首次全程漂流的壮举。碑上的题字为黄永玉所书。

　　看到此碑，似乎才第一次知道黄河漂流的事。时光的探针慢慢回溯，一个叫郎保洛的名字，终于在脑回路里唤起久远记忆的蛛丝马迹。

1987年，媒体上一个铺天盖地的热点，黄河漂流，搅动着国人的心。

这事儿之所以这么火，有民族情感的因素。

1985年，为抢在美国探险家之前首漂长江，西南交通大学尧茂书单人孤舟，自长江源而下，不幸在金沙江落水遇难。尧茂书之死，在中国骤然唤起了江河探险热潮，更夹带着一种“自己的河要自己首漂”的民族自尊心。洛阳郎保洛、王茂军、雷建生等8位勇士组建“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北京、天津、四川、安徽等省市40多人组成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于当年的6月到11月间完成了史上首次长江全程漂流。

　　随之，这些民间探险爱好者决定进一步完成黄河的全程首漂。

1987年4月，雷建生和郎保洛组建了河南黄河漂流探险队。当月中旬，这支队伍会同“北京青年黄河探险科考队”和“马鞍山爱我中华黄河漂流考察队”，开始了黄河全程无动力漂流。

漂流过程中有个著名的精彩片段。过壶口瀑布后，洛阳队李潮革看到岸上围观的人群，就势在船底上来了个倒立，引来人们热烈喝彩。

　　“黄漂”更多的是凶险，多次翻船。漂流过程中有7人遇难，其中洛阳队4人，包括队长雷建生和郎保洛。

历时近5个月，勇士们“一寸不落”漂完了黄河全程。有人将这次漂流和中国女排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并誉为中华民族的两支“精神催化剂”。

20年后，当年的黄河探险者们准备在郑州立碑纪念这次漂流。李潮革与另一位参加过首漂的伙伴专程进京，请黄永玉先生为黄河漂流纪念碑题字。黄老先生饶有兴致，先是倒着写了“黄河漂流探险纪念碑”九字，又顺着写了另一幅，两张挂在一起审视片刻，把倒着写的那幅撕掉，另一张送给了勇士们。

　　在惠金河务局的大力支持下，这块纪念碑立在了花园口黄河大堤边。高高的基座上，不规则的花岗岩碑体，像浪花翻涌的水面，又像一个人——时而抬望苍穹，时而俯视大地。

它把悠远和沉思留于世间。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