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仪式

陇一兵播报

杨文君女士

编者的话：

2023年10月，文真工作室杨文君女士的《死 亡 仪 式》一文在《视野》杂志“人生第一等事” 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

此次征文大赛在全国引起了广泛关注，吸引了众多学校师生、写作爱好者、作家、学者、媒体人参与，共征得有效稿件6753篇，历经初选、复选、终选层层筛选，最终评选出一等奖1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10名、优秀奖50名。

《视野》杂志因致力于服务于中学生的人文素养教育、生涯教育以及中学通识教育与大学专业教育的衔接，杂志聚焦中学教学、聚焦教材、聚焦升学深造、聚焦综合素质、聚焦新科技革命，文章内容有料、有效、有趣、广受读者好评。此次征文大赛反响热烈，吸引了众多媒体的关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新闻社、新甘肃、甘肃电视台、兰州电视台、兰州日报社全程参与报道。

这一年的10月25日，《视野》编辑部在兰州举行了隆重的颁奖典礼。

在颁奖典礼上，作为一 等奖的获得者，杨文君不仅代表获奖者上台讲话，而且接受了电视台记者采访。

在这里，“陇一兵播报”将全文转发《死 亡 仪 式》一文及《视野》杂志颁奖典礼图片，以飨美篇朋友。

2025年1月4日

《视野》杂志＂人生第一等事＂

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

    

死 亡 仪 式

杨文君

一

    此刻，父亲正亲眼看着一根根粗砺圆滚的木头变成一张张光滑规则的木板，这一张张木板在不久之后，又将被裁剪成或长或短、或厚或薄的样子，最终，它们将被组合成一个棺材。

    

这个棺材，是父亲的棺材。

    父亲看着做木匠的姨父在我家小院的水泥地上架起一张长条板凳，那是木匠的工作台，接下来，木匠姨父将一根厚厚的木条固定在板凳上，然后，他一脚踩地，一脚踩着木板，双手紧握一把刨子，用力地刨平木板上的凸起，那被刨出的薄木片卷曲起来，像一朵又一朵花瓣掉落在地上，他们叫它＂刨花儿＂。

    父亲拿起一把扫帚，把这些＂刨花儿＂清扫在院落的一角，他本来还想将它们扫在簸箕里，可是他停下了。他一生扛各种麻袋、蛇皮袋、塑料编织袋，上百斤重的麦子、玉米、洋葱，对他都不在话下，可是现在，他只是将这些轻飘飘的＂刨花儿＂归拢起来，就已经气喘不已。他也是轻飘飘的，清扫那些＂刨花儿＂耗尽了他浑身的力气，他无力的瘫坐在台阶上。

    那些＂刨花儿＂是烧锅引火的好材料，当它们从一块块木头上被刨下时，它们注定将化为灰烬，就像父亲，他已被医院的一纸检验单宣判，他也将注定化为灰烬。

    没过几天，原本或方或长的木板木条，经木匠姨夫的手，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长方的木头匣子。父亲看着这个木头匣子一点点成形，又一点点刷上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棺材。他依然会在体力尚可的时候，把做棺材用不上的边角废料收拢起来。

    河西走廊一带农村的习俗，人们会在五六十岁时就请木匠来打棺材，准备自己的身后事。我的父亲，他原本没有打棺材的计划，但是他生病手术，又做化疗，他已经枯瘦的如同一把干柴，他们必须要给他准备棺材。

　

   这是生者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做出的判决，傻子都知道，棺材和死亡有着某种公开的关系。他们对父亲说，你这病总也不好，打个棺材，冲冲喜，你的病就好了。父亲沉默着点头，他是否相信他们的谎言，我不得而知，但是父亲非常配合，甚至可以说，在这件事情被提上日程之后，等待这副棺材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他的棺材诞生了。棺材盖经反复打磨，已经可以严丝合缝的与棺材身合在一起。姨夫还在这木头匣子上雕龙刻凤，使这个木头匣子具有神圣而美好的寓意。父亲站在棺材前，他双手摩挲着那对龙凤图案，接着使劲将棺材盖推开了一个缝隙，双眼向着棺材幽深的内部望去，将来，那必是他自己的身体要永久睡去的地方，一丝笑意从他瘦削的脸上漾开。他对自己的棺材很满意。

二

此刻，父亲正在参加一项隆重的仪式。

这是一场死亡仪式，或者说，这是他生前的葬礼，这样的表述或许太过残忍，那么，换一个较为温和的表达，这是他的生前告别仪式。当然，在河西走廊，这种仪式有一个更为民间更为准确的表述，叫做＂贺木＂。打好棺材的那一天，家境富裕、子女孝顺的家庭会大摆宴席，以不亚于一场正经白事的规格来宴请宾客，而即便是家境一般的家庭，也会小范围、小规模的邀请亲朋前来庆贺。这种仪式被称为＂贺木＂。

现在，他们正在＂贺木＂。

人们来到我家，被客气地迎接到西房里参观做好的新棺木，话题不外乎请哪家木匠做的，花了多少钱云云，有至亲的亲戚送来丝绸被面，红红绿绿地往棺材上披了好几条。他们见到父亲，开始或许有一丝悲戚的神色，他们都知道，父亲将不久于世，但当他们看到父亲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他们也很快调整过来，他们称赞着父亲的棺材，诸如木工活做得细致，油漆上得均匀，龙凤雕刻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父亲谦虚地摆手，又爽朗地大笑，小院里，竟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小院里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专门的烹饪师傅制作饭菜。那个阵式，和我奶奶去世宴请宾客，并无两样。父亲就穿梭在这样的场面中，他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又好像是一个毫无相干的人。他没有上桌吃饭，他其时吃酒肉已经很困难，他只是挪着小步，慢腾腾地穿梭在院子的角角落落，将酒席上的残渣剩饭细心地收拢，能喂鸡的给鸡留着，能喂羊的给羊留着，能打包给人吃的，他用干净的饭盆或者塑料袋分门别类装起来。

仅仅是在这场＂贺木＂仪式过后两个月，父亲已经永远离世，我们要为他举行真正的葬礼。

　

同样的小院，同样的酒席，同样的人，最大的不同是，＂贺木＂仪式时，他在场，而葬礼时，他已经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没有人像他那般收拾酒席上的残渣剩饭，院子屋檐上悬挂着各种白色黑色的挽联，上面写满了哀悼的话语，沿着院墙，一个个花花绿绿的花圈笔直地站立，它们似接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一般，目不斜视，队列整齐，接受着检阅，也检阅着小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父亲走得很平静，他们说他临终前反复做着用手摸头的动作，揣摩明白父亲的心思后，母亲拿一把推子给他推光了头发，之后，他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三

此刻，我站在我家西房里，这是一个面朝东方太阳升起地方的福地，这里，曾经停放过父亲的棺材，父亲已经去世１２年了。

阳光透过那面巨大窗户上悬挂着的白色纱帘映照进来，亮堂而又温暖。房子西南角靠墙的地方由东向西放着一副棺材，西北角靠墙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八仙桌上并排摆放着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父亲的遗照。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据说他在我奶奶三十多岁时就去世了，我的奶奶因此而孤独地生活了五十多年。遗像里，我的奶奶头发雪白，一张没牙的嘴巴半瘪着，她满脸堆笑，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挤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遗像里的父亲也咧嘴笑着，雪白的头发争先恐后从他的八角帽底下钻出来，生怕人们遗忘了它们的存在。他的肩膀略微倾斜，如果不细看，很难发现这个端倪，这是一个秘密，他的遗像是从我和女儿与他的合影中裁剪出来的。我坚持要选一张父亲笑着的照片做遗像，我想让他留给世间的是一副充满喜悦的模样。

我从放在八仙桌上的香盒里抽出三柱香，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将它们整齐地插入盛满小麦的小香炉里。香头红点闪烁，袅袅烟气弥漫在屋子里,伴着淡淡的、很好闻的香味，那是香烛与屋里的粮食相混杂的一种味道。

我俯身，跪在明亮的灰色瓷砖地面上，向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的遗像磕了三个头。我沉默了一会，起身，走到身后的棺材前，那是我母亲的棺材，当年给父亲做棺材时，这副棺材也一同被打造出来，停放在这里也有１２年了。

我环视整个房间，这间房规规正正，房子宽大的铝合金门背后靠墙码放着几十袋小麦，这是父亲生前种下的粮食，母亲说，她一个人吃两辈子都吃不完。墙面还像刚刚粉刷出来时那样干净，地面上的瓷砖也很崭新，母亲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清扫。这是我家最好的房子，光线明亮，日照充足，除过冬天最寒冷的那段时间，这间房子仅靠日照都可以很温暖。我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这里除了粮食，就是遗像和棺材，母亲用最好的房间供奉着死亡。

我回忆起当年停在我家旧屋里的那副我奶奶的棺材，我的奶奶在她五十岁时就打好了棺材，那副榆木棺材常年盛放着小麦，占据着我家类似于粮食储藏间的一角。奶奶活到八十四岁无疾而终，那副棺材充当了我家三十多年的粮仓。

我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我的亲人，他们竟如此豁达的面对死亡，我的亲人，他们用最虔诚的方式供奉着死亡，进行着死亡的仪式。

我惊异地发现，看起来落后的农村，某些在城市的人们看来属于陈规陋俗的东西，其实蕴含深意。就像提前打制棺材，举行＂贺木＂仪式，那实在是一场教会人们直面死亡的预习课，或者说是一场隆重的死亡仪式。＂贺木＂仪式之后，一切生命重来，每过一天都像是多赚了一天。

人生第一等事究竟是什么？我们可以追求爱情、金钱、名誉、地位，还有最重要的，健康，然而，这些在某个阶段某些时候极为重要的事情，终将在最后成为过眼云烟。每一个在那一刻看来如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大事，把时间之轴拉长了来看，都不过微小如一粒沙子。人一出生，就朝着死亡这个终极目的地前进着，当死亡来临，我们终将化为宇宙里的一粒尘埃，问题是，我们何时、如何才能坦然的准备好接受死亡？

我的奶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的父亲说，未雨绸缪，活着时打好棺材，死了就不会给儿女添麻烦，我的母亲说，今天的事情今天干完，谁知道一觉睡着明天还能不能醒来。我的亲人，他们给予我巨大的启发，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知道自己终将死去，活着时就准备好死亡，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无比珍贵。

当我们学会接受死亡，一切孤独与无常，都不再是命运的诅咒，相反，会在漫漫黑夜里闪烁光芒。

我们，需要一场死亡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