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三次登临同一座山,这在我漫长的人生旅程中还是第一次。一而再,再而三,来来回回,寻寻觅觅,不为别的,只是想要真正地读懂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初识升山,是偶然间读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题咏的《游升山》:“修竹长松十里阴,任敦烧药洞门深。独窥金版惊人语,能到青霞出世心。鸡犬亦随云外去,蓬瀛何必海中寻。丹楼碧阁唐朝寺,锡呗香花满旧林。”不禁怦然心动。曾巩曾任福州知州。在他的笔下,升山的静穆、幽雅和秀美堪比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大仙山,令人心驰神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升山,其实并不远。它位于福州新店镇的赤星村(旧名升山村),距福州市中心约15公里。关于升山,有很多古老而动人的传说。它原名飞山、飞来峰,相传越王勾践时一夜从会稽飞来。五代《梁魏国尚贤夫人墓志铭》记载:“天宝六载(747),玄宗皇帝诏改飞山为升山”。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刹灵岩寺(又称升山寺)终年香火不绝。它的建寺时间比鼓山的涌泉寺还早200多年,可谓声名远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带着心中的无限遐思,择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邀上三五知己,我开启了美丽的升山之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沿着隐没在翠柏苍松间的小径向上攀援。昨夜一场秋雨,山林愈显挺秀、清绿,散发着潮湿的清香。一山树木,一路鸟语,山势愈是幽僻,树木愈是紧凑。过一洼雨水聚积的清泽,涉几道水声泠泠的细泉,终于到达山顶了。曾巩笔下“丹楼碧阁”的灵岩寺近在眼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蛰伏于大山深处的古寺,俨然自线装的宋词耸出,抑或一位稔熟的旧时相识。凝眸俯仰,所谓仆仆红尘,顿时为我浑忘殆尽。古寺亦分明见出几许透心的欣喜,莫非它也早就在这里等候我多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循着朱漆的木门进寺,但觉这里环境幽淡,圆圆融融。寺院规模不大,占地面积仅586平方米,但古朴典雅,建筑风格简洁,造型端丽。那平缓的屋顶、深远的挑檐、舒展微翘的翼角、高昂的鸱尾、两端升起的叠瓦屋脊,都彰显其往昔的气韵和风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寺坐北向南,土木结构,前后三个院落,主要建筑有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阁等,大殿面阔五间,进深七柱,穿斗式木构架,单檐悬山顶。檐柱楹联“千年古刹真福地,万盏明灯朝升山”,形象地概括了灵岩寺的历史和地理位置。天井中存有一口宋宣和六年(1124)凿造的石槽。石槽长3.71米,宽0.84米,高0.57米,外壁楷书:“宣和甲辰当寺僧师达等化缘造。”寺院还有一个气势不凡的古僧塔垅,上圆下八角形,塔座有虎象等八种动物浮雕,形象朴实逼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在大雄宝殿前立定,心如潭静。心中不断流转着古刹1400余年的兴衰荣辱磨难沧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据《淳熙三山志》记载:灵岩寺“在州北怀贤里,陈天嘉三年(562)置。以山西岩石间,时闻钟磬之音,故曰灵岩。唐兴元初,僧雅操居之。观察使孟皞因请于朝,为立额。”建寺初期,规模宏大,占地面积1万多平方米。繁盛时有僧侣千余人。香客接踵,信众熙攘。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失了一把火,使原来的古老建筑顿成瓦砾,面目全非。明嘉靖中重修,后毁。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重建。之后,又经历了几次坍塌、损毁,日渐颓败。直到1985年重新进行修缮保护,古寺才得以重现芳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秋日暖阳下,花木掩映中的寺院显得如此的静谧和清凉。香炉中缭绕着烟雾,那气息也浸满了禅意。人在这里,晨露夕雨,林喧鸟鸣,起闻清钟,卧听樵歌,从身到心都会染上仙气。倘若睡在这样的地方,禅窗客榻,抱膝而吟,仿佛不复似世中人矣,大约也会拥山水入梦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出寺院,只见四围青山环抱,旖旎明静。草木秀润,荫隐嫩色。伫立山巅,凭栏眺望山下,十万人家,俱奔眼底,屋舍林立参差,山海茫茫,水天一色。据说到了每年5月,桐花开满山,更是绚烂至极。如此绝美的风景,千百年来,不知吸引了多少的名人雅士来此驻足凝思,留下了难以计数的锦绣诗篇。其中,就包括“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抗金名丞李纲、民族英雄林则徐,还有钱昱、程师孟、陈襄、陈亮、徐熥、谢肇淛、郭柏苍等。而此刻,我的心头就掠过了唐代周朴的这首《升山》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升山自古道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是神功莫浪猜。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气色虽然离禹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峰峦犹自接天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岩边古树泉冲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顶上浮云日照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南望冶城尘世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千秋万古卷浮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据地方志记载,升山曾经有过众多的文物古迹,如任公台(相传为任敦升天处,一说任放)、静远亭、洗药池、熙春台、不溢泉、仙升岩、寒岩、息龟池、揽秀亭等,由于年代久远,多已圮废。残碣字痕,浮屠香烬,恰如明代博物学家和诗人谢肇淛所言:“风流遗迹,宛然如见”,让人不免唏嘘,从而引发思古之幽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漫游升山,有一处风景,你一定不能错过,那就是离寺院不远的后山上的一个摩崖石刻群,1992年被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石刻群分布两处,共五段,有张去惑、程师孟、刘蒙伯等名人的纪游题刻。其中的一段特别引人注目:“道光庚戌夏,邑人林则徐、郭柏苍同蜀李惺游升山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起林则徐,你一定立刻会想到虎门。虎门销烟,震惊中外,写下了永载史册的光辉篇章,铸就了林则徐一生的辉煌,那一刻,林则徐的仕途也达到了一生的顶峰。虎门销烟半年后,他被任两广总督。而伊犁,则是林则徐后来的流放地,是他一生中最苦难最落魄的时光,是他人生的低谷和悲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林则徐是在年近花甲之年,被流放到新疆伊犁的。从声名赫赫的两广总督到被皇帝革官免职,从威震四海的民族英雄到发配边疆的“罪臣”,因大功获重罪,内心的沧桑不知与谁诉。“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这是林则徐在西戍途中所作的一首小诗,可略见他当时复杂的心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流放伊犁三年多时间里,林则徐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选择了忍辱负重,舍身为国。他强忍身体的极度不适,拖着多病之躯,为新疆呕心沥血。他亲历南疆库车、阿克苏、叶尔羌、吐鲁番等地勘察、行程二万多里,所到之处兴修水利,开荒屯田。他亲自设计并率领民夫修筑龙口段水渠,后被称为“林公渠”。他还积极改进推广“坎儿井”,被当地人民称为“林公井”。他用自己的行动,跃过了新的生命高度。正如他亲手所书《观操守》一文中所言:“观操守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饿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观镇定在震惊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林则徐对升山的情结很深。他的父亲林宾日早年曾在升山村执教,林则徐常随父亲到村里读书。每得空闲,他就会登到山顶,在那里品藻文章,吟啸自若,流连风景,物我两忘。我猜想,面对着那绵延群山,也许他早早就立下了“兼济天下”的少年凌云志。而今,重返升山,他已是华发苍苍的老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7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细细思量:当年,林则徐是以怎样的心境登上那高高的山岗?经历过艰难世事、风雨人生,这迢递云山带给他的,是深深的心灵慰藉,还是长长的思索?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依然会执着地在那条崎岖的人生道上逶迤前行,永不回头。也是在那一年吧,他溘然长逝于去往广西的赴任途中。这段石刻因此也成了他晚年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段摩崖石刻。而一片风景的美丽,或许有了这样一位巨人的参与,有了流芳远播的人文故事,更有了不同的成色质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升山还是一座有着光荣革命历史的英雄之山。民国后期,中共闽浙赣省委城工部联络站就设在灵岩寺。回溯那段风云激荡的峥嵘岁月,不得不提到那位倍受百姓敬仰和爱戴的“源德法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源德法师,又名月德、明德,原名杨忠贤,出生于闽侯竹岐乡的一个贫苦农家,自幼入佛门,剃度为僧。他心性善良聪慧,经文佛典、阴阳五行、医术药理,均博闻强记。他游历四方,基于佛教普渡众生的教旨,为穷人看风水,行医治病,后辗转到了灵岩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虽身处江湖之远,但他却从来守望着现实困境,依然忧国忧民。对于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和饱受欺辱及蹂躏的中华民族,他感觉自己的一切善行都无济于事,内心迷茫而无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前夕,中共福建省委派庄征到福州恢复、发展地下党组织。林克俊等在省委、闽江工委领导下着手开辟地下交通线。他们经常在大小北岭地区活动,建立基点村、联络点。灵岩寺独特的地理条件引起地下党的重视,林克俊等人也在活动中与源德交上朋友,很快成了莫逆之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与共产党人频繁的接触中,他渐渐懂得了很多革命道理。历经清朝、北洋军阀和蒋介石的黑暗统治,他也开始深深意识到,只有共产党领导的天下,才会民风和洽,百姓安居乐业,才会重现尧天舜日的美景。他的真诚和善良赢得了党组织的信任,很快便在灵岩寺建立了联络站,源德法师主动担任了联络员,积极开展宣传工作。他利用念经、看风水、治病等机会,联系群众,收集情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46年下半年,源德法师多次随地下党进入东岭地区,在青盲仑、牛项一带宣传革命,组织农会。不久,闽侯县委在大北岭建立了第一个党组织青盲仑党支部。中共闽清、古田、林森、罗源、连江五县中心县委成立后,中心县委领导同志经常隐蔽在灵岩寺,革命同志上下小北岭也在联络站落脚。在保护领导和革命同志的安全,提供住宿、饮食等方面,源德法师总是殚精竭虑、不辞辛劳。联络站后来由小北工委、闽侯县工委继续领导,一直工作到福州解放。解放后,为巩固人民政权,肃清国民党残余匪特,一部游击队驻进寺院,开始剿匪工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49年9月18日,剿匪的游击队把二十多支长枪和十多支短枪寄存在寺内,留下两个战士值班,其余全部进山执行任务。不料这一消息被流窜北峰一带的土匪得悉。当晚深夜,三十多个土匪闯进灵岩寺,两个值班的游击队战士在拼搏中被杀害。就在两战士顽强抵抗之时,源德法师迅速进入后殿,把枪支秘密藏到禅房地板下面。搜索无果的匪徒暴跳如雷,逼迫他交出枪支。源德法师宁死不屈。穷凶极恶的敌人抡起棍棒,不断砸向他。一时间,鲜血四溅,他倒在了血泊中。他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保住了剿匪部队这宝贵的几十支枪。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追认为革命烈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次上升山之前,我特意请灵岩寺的住持帮我找寻一张源德法师的相片。住持说,源德法师一生清苦,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只有村民凭着记忆勾勒的一幅画像。那一日,我手捧画像,细细端详了良久。他的脸庞清矍,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很亮,仿佛能洞烛一切黑暗的秘密所在。他的左脚有点跛,所以大家又习惯地称他为“跛脚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透过苍茫的历史烟云,我仿佛看见了他踽踽独行的身影。粗衣竹杖,皂袜芒鞋,在细雨寒风中,蹒跚前行。身后是满含了杀机的追风,前面是来时已熟稔的故土。远方,野火燃尽,新月从树梢落入潭底。他最终倒在了那个黑漆漆的长夜,不再醒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以自己的独特方式,留给世人以金玉良言:法在世间,觉悟也便在世间。人生如闪电稍纵即逝。以法惠施众生,唯传心印,不传衣钵。“源德”这一法号穿透时光,清越的声响,让昏冥的心灵洇出神圣的金色。而岁月于他而言,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串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阅览升山,仿佛是在品读一幅铺陈于天地之间的浩浩长卷。大自然将它的雄奇与秀丽钟集于斯,从地上铺到天上,从脚下一直铺进我的灵魂。我很感恩。感恩天地的无私给予,感恩历史丰盛的馈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庸常的市俗生活,似乎不再缺少什么。它缺少的只是辽阔。人们抵达了许多东西,唯独不能在一片辽阔中静静地抵达自己。而此刻,我就站在升山之巅,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初的那个答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