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插队落户50周年纪

harryczc

常言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年近古稀，我虽学文，倒没有那文青的过敏感伤、文人的酸襟楚怀。常怀的多是成长过程某些重要节点。

今年10月27日就是这样一个重要节点，是我插队落户湖北省钟祥县洋梓区花山公社双河大队林场五十周年纪念日。

74届落户双河大队林场5男10女，共15人。照片共14位知青加贫协刘主任和林场裴会计。有位知青可能因事不在场。

双河大队所以叫双河，与畈河、蒿河两条河有关，畈河紧贴1小队、蒿河横穿1.2.3.4小队而过。双河大队近温峡水库，地处丘陵向山区过渡地域。自西向东，地势渐次升高，依次是1、2、3、4小队。

2000年的畈河（上图）

2024年的畈河（上图）

蒿河，当年饮用水取水点。

2000年摄（上图）。

林场位于荒岭秃山上，井水不够用，水质也差。场里便弄了个油桶改装成储水桶，使用时临时固定在板车上，3~5个人拉到蒿河桥上上水，再拉回林场存入大水缸，用明矾澄清食用。

先期是人拉车，后来场长他们不知从哪弄来一头牛牯，人力升级牛力。人拉水在桥上垂吊，牛拉水则可河边上水。

从1974年12月4日落户双河林场，到1978年3月7日返汉，双河大队（林场）成为我第二故乡，知青生活构成我人生首要甚至是最重要的节点。由此知世道不公，人间有情；劳动光荣，虚度可耻；自食其力可贵，艰苦奋斗不凡；高贵常在乡野，良善根植黄土。

回城后读书入职，结婚生女，继而南迁深圳，从头打拼。倏忽而立，转眼不惑，不惑之年惑无由，代马依风思故人。

于是：

1999年暑假返汉，8月19号独自重返双河大队（林场），寻踪怀旧，探望老场员。

因为分田到户，当年我们知青住的平房被承包户拆剩一两间，只有门前那当年种的苹果树、梨树亭亭如盖。

去温峡水库的乡道已经拉直，有了客运小巴。再不用像当年那样扒车前往远方。

那天我从武昌傅家坡宏基车站搭长途大巴到钟祥县，再坐这种小巴从县城回到双河。

在3小队通往4小队的路口下了车，进入路旁店铺问询，恰巧刘场长长子刘成在场，大概农忙过后，农活不多，他们正在打牌。

看我像看到外星人一样。

遗憾的是6位场员已有4位过世，只有刘主任和同龄人王家林健在。

看望刘主任，在他家门前空地合影（刘主任、老场员后代及村干部）

看望刘场长遗孀及后代。

刘场长97年过世，以烟代香给他老人家上了坟。当晚在刘场长长子刘成（右二）家过夜。

左二是场长次子刘玉。

温峡水库合影

第二年，2000年，千禧年，约同学再返。

到林场先途经畈河。

畈河比蒿河水深水清，当年常下山来游泳。

停车留影。

林场旧貌与上年基本无异。

双河大队不知何时起已和天兴大队合并，更名为胡畈村。

途经蒿河，当年取水水源地。

水是生命之源，感恩当年这条小河养育了我们。

看望场长遗孀及后人。

在胡畈村委（也是当年的国家粮库所在）门前与刘主任和王家林合影。

温峡水库大坝

想当年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上温峡水库，峡口工地寒风凛冽，打钎放炮，推土拉石，不亦乐乎。驻地茅草棚四处透风，面皴手裂，苦不堪言。

此后又多次重返，岁月流逝间，念想仅存的知青旧居和果树也逐年远去，人非物亦非了。

2014年10月，下乡落户40周年，和另一波知青回到双河林场，在荒草残垣间寻找旧迹，悬拟当年。

老主任已去世。

看望刘场长的遗孀（堂屋门口坐的老人）。

为同行拍下温峡水库合影。

2015年10月，再回到双河林场。承包户盖了新居。

新居后知青旧居残影荒凉。

在原大队孙副书记家门口合影留念。

2016年10月23日 ，距1974年10月27日下放落户纪念日还差4天，我们武汉重型机床厂三街坊22栋2门的7个当年屙尿调泥巴的发小，驱车再次回到当年生活劳动过的地方（当年一起下放的共十个发小，其中有一家姐弟同年下，一家姐弟、一家姐妹隔年下）。上午10:30左右到洋梓，先寻找原幸福大队、联合大队林场知青点，午饭后，寻访原友好大队、双河大队林场知青点。

旧居几无踪影。

在原3小队社员李金三家合影。

晚饭在原双河大队（现胡畈村）老社员家。

晚餐丰盛。

夜宿方口“卢三漂流饭庄”。

温峡水库泄洪闸

上为泄洪闸卷扬机房

泄洪槽。

泄洪槽上有一长条当年的标语：

温峡冬工重开战，

全团人民斗志昂。

四个一点指方向，

长征路上勇向前。

顶风冒雪斗困难，

人天标工一个半。

高速优质保安全，

完成任务交红卷。

罗集团

此处应该是当年罗集区上温峡水库民工团的包工标段。为鼓舞士气在泄洪槽上写下宣传标语。

当年参与温峡水库的建设者再次合影。

数九严冬，天寒地肃。肩挑人扛，车拉马助。放炮取石，石碾夯筑。你追我赶，号子起伏。工棚林立，草苫草铺。雪大风疾，歇工闭户。男男女女，盘坐通铺。众脚交被，玩牌说古。东长西短，女纳男呼。打诨取乐，疯笑喧屋。

苦哉？乐哉？

每年返乡，如时间允许，温峡水库是必访之地，因为：

遥想当年建设苦，

苦尽甘涌生命泉。

汪洋浩淼溉饮水，

造福后人千万年。

2018年10月再回双河。

大家3、4号走不开，都有安排，我便准打算坐火车到钟祥再搭车去双河，但老伴不放心我一人独往，让开大车说她陪我去。

后，75届王元生和76届麻延丹调整时间同行。

旧貌新颜，两家承包户在那盖了房，后面圈起来的一大块，曾是某承包户的育狗场。

2016年，刘成就起了新居。

此行在他的新居留影纪念。

温峡水库例行合影

再后来，一切烟消云散。

承包山林之外，两户人家兼营餐饮。

旧迹随风，思绪飘零。

如今，老场员们都已仙逝，同龄人王家林也于去年急病去世（老知青也有两位离开了我们）。

时不我待！

五十周年，人近古稀，一个重要节点，原本相约一起回去看看，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便自行安排。约1976年落户到知青点的小丹，两人一车，因家人身体欠佳，当天往返。

8：00出发，11：00左右到林场，先飞无人机，把面貌一新的地形地貌拍下来，以寻旧迹，以存念想。

旧居右前方居然有个环保再生处理企业。

周边环境大变。

村村通公路，多出几条水泥硬化路。

这两座鱼塘原是通往温峡水库的乡道，也是当年我们下山到蒿河拉水的必经之路。1999年我第一次回去时，通往温峡水库的乡道已经取直取缓。

后来老乡道这一带不知被哪位农户承包，就山势隔出鱼塘做了养殖。

乡道左边是原来的3小队，延伸往前是2小队和毗邻畈河的1小队，右边是4小队。

毗邻畈河的1、2小队基本是平田，3小队是平田、冲田兼有，4小队则基本是冲田。

2小队俯瞰，平畴沃野，村道横穿。

（连绵的远山峡口正是温峡水库大坝所在）。

因土地肥瘠、和用水、耕种便宜与否，工分收入与地势恰好成反比。

当年我被分在4小队。

查当年日记：

“17/1

今天一天都是挖树坑。

到下午快吃饭时种了两排树。刚吃完饭，厂里的干部就来了。

晚上，分了红，共14元7角6分。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自已劳动得来的钱。”

两个半月，自食其力，分红14.76元。钱虽不多，但是劳动所得，颇为欣慰。

近12：00，刘主任之子刘华清来电说在村委等候。

召回无人机，收拾前往。

村委焕然一新，现名胡畈村党群服务中心。

照片左起依次为：本人、刘成、刘玉、小丹、李金山、刘华清、胡畈村李书记、原大队副书记孙茂怀

中午在近温峡水库的一家农家菜馆聚餐。

席间，刘华清问此行还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我说年近古稀，从今往后恐多不便，想在这50周年纪念日给老场员们上个坟敬个香，感谢他们当年把我们当做自己孩子般悉心教育和诚意照顾。他们婉拒，说山路偏远不便，心意领了。屡说屡拒，只好作罢。

继续畅饮（我返程开车，未沾酒）畅叙，他们精神状态不错，不过谈笑间也流露凄凉：刘场长次子刘玉说，老妈在他还能吃几口热饭，因为要从田间回家给老妈做饭，就着吃个热饭。现在老妈不在了，也就懒得做了。

唉，年轻不知不觉，年衰才如梦方醒：老来真是凄凉，我们只是初感，他们凄凉尤甚。儿女都在城里为自己为下一代改变身份打拼，老伴儿都进城帮忙带孙。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剩孤老一人在家种田养鱼养猪养鸡鸭，为儿孙在城里买房、享受好的教育起早摸黑发挥余热，境况诚如我2016年打油诗所记：

忽忆七四年，插队落村户。

同龄返乡者，今也如翁独。

儿孙皆在城，老伴随看护。

养猪养鸡鸭，种稻种红薯。

暑夜守鱼塘，有家也难住。

形只身影单，冷灶乱对付。

左手摸右手，伤心自安抚。

若遇红白事，开怀喝迷糊。

更可悲的是，他们也到了多病之秋，社保金仅百来块左右，不能病，不敢老，又日见衰老，日见其病。杯酒交谈间其感慨良多、无奈如雾、沉重似山，……

世道不公，城乡二元。想当年下乡知青还有返城机会，回乡知青则终身姓农。古往今来，农民一辈子锄禾当午、面朝黄土背朝天养活天下人，却总被视为天经地义。多少年来多少人为自身遭遇吐槽诉苦，尤其是那些下过乡插过队又自以为受屈受苦受难的文人雅士和公知母知们，自以为天选之劳心者，怨妇般喋喋不休。可有谁曾想过，并为养活我们的农民父母兄妹鸣冤叫屈，为改变他们命运身体力行过？

15：40左右，根据刘华清的提议，到温峡水库参观拆除重建的泄洪闸、道（闸道虽新，远不如当年标语刷墙的气势）。

约16：40返，19：40左右到家，总行程约500公里。

50年后回头看，从1974年10月27日下乡落户双河，到1978年3月7日返汉，晴空烈日下，狂风暴雨中，天寒地冻时，开荒双抢，植树造林，挑堤防汛，拉车赶集，上山砍柴；起土坯，出砖窑，修水利，上温峡修水库，到洋梓公社日夜抗洪，脏活重活不挑不捡，不偷懒取巧，在老场员们的言传身教下，我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当了三年多的准农民。

翻检当年日记，可窥见其实，实事实感，如昨如见：

一.

27/10/74

晨七时发车，（中午在皂市午饭），下午六时到达双河林场。清好房后吃饭。招待很好，有鱼、鸡、蛋、虾片、蒸肉。饭毕，大队宣传队作了欢迎演出，技术虽不大高明，也不大熟练（可能因时间短），但内容很好。

晚上睡得很好。

1979年暑假，回忆落户双河林场当天情景。

落户第一天

新来乍到，不知如何是好；

禁不住心儿怦怦地跳。

睁圆眼睛四处瞧，

孤零零，一排新屋夕阳照。

主人趋趋甚殷勤，

搬箱提物，推起板车就上道；

傻乎乎，迈开双脚追上前，

想说声谢谢，又不知怎么叫。

满桌的菜儿真不少，

扭扭捏捏没能吃个饱。

欢歌迎舞，拍红了巴掌笑歪了脸。

心中自明白，不用把镜子照。

竹篱笆的床板金丝儿的褥，

怪舒服，颤悠悠的不用摇；

黄泥巴的墙儿闪幽幽的灯，

无着落，秃岭独户静悄悄。

好长的夜儿好黑的屋，

好新鲜的味儿往鼻子里跑。

睡而复醒几回回，

离娘的乳燕儿平生第一遭。

注：

竹篱笆的床板，当地叫笆扎。

金丝儿的褥，拟稻草铺垫的床褥。

二.

苦乐吟

1977年8月13日

戴月荷锄踏露行，

扶良锄莠日劳辛。

风蒸日晒手足软，

背曲腰弯头目昏。

几度薄衫干又汗，

一时皮表蜕而新。

万分艰苦耕耘乐，

已见丰收鼓劲频。

三.

念 奴 娇

出 工 前 后

1977年8月15日于畈河。

星稀月朗，树影淡，引颈雄鸡扑翼，残梦烟消惊坐起。恋帐依依别席。强打精神，硬拂睡意，阔步出工毅。草薅一片，朝霞方染天际。

红日烈烈如焚，灼身炙背，汗涌随油泌。莠去苗出齐整整，更是花黄叶碧。今日不耘，来年何获，天下同一理。莫云艰苦，劳动其乐无比。

四.

1.77年公社林场会战，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光山秃岭，上下烘炙，头闷目浊，干渴难耐。见一洼黄水，如救命之泉，顾不得卫生与否，掬饮之，干渴顿消。

2.1975年4月12日上花山砍柴，误踩细尖树桩，血流如注，鞋里脚像划船，血渗鞋面。脱鞋，袜全染红。赶紧捏住血管，血方止。场员王家林背我下山，拦手扶拖拉机到温泉水库医务室紧急处治。医务室设施简陋，没条件缝针，只能简单的消毒包扎。回到林场也没地方换药，居然没有感染而痊愈。当年不知怎么挺过来的。

3.1975年5月3日，外出为林场养的蚕采桑。爬上一棵大桑树分枝，刚采几片桑叶，突然感到树枝下坠，赶紧纵身一跃，抓住一米开外的粗枝，吊身扭上侧枝抱住主干脱险。

4.某日阴，微雨。傍晚七点来钟，独自从十里开外的天宁走田间小路、山路回林场。过二小队，穿过几个黑魆魆、且有阴森传说的山坳，九点多钟安抵林场。

这是那晚从花山脚下的天宁知青点返回林场的大致路线。

五.

从场员的配备来看，大队委颇用了心思：5个父辈，一个同龄，周到有加。

六位老场员，刘场长认真厚道，刘主任诙谐机敏，王会计精明热诚，裴会计朴实诚恳，大厨陈师傅沉稳周到，同龄人小王机灵直率。性格虽不同，但用当地人的话来说，都“讲礼性”。

老场员们都非常善良，把我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刘场长曾说，如果我的孩子远在他乡，人家对我孩子不好，我会怎么想？

老场员们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某次外出下队，途经蒿河涉水，恰遇某女生例假，刘主任二话不说，把她背了过河。这种待遇，恐怕刘主任自己的孩子也未必享受得到。

当地民风淳朴，不仅场员们，双河大队的社员们都厚道实诚，对我们也非常亲切友好，关爱备至。按当时说法，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但无论是大队干部（除张大队对我们确实严格外），还是老场员，或是社员们，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他们远道回家的孩子、兄弟姐妹，待我们平易有礼，从不见疾言厉色。

双河大队父老乡亲的淳朴善良深深打动我们。相互尊重，礼尚往来，我们和场员们、社员们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

在老场员那里，我们不仅学到农林知识和技能，体会到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感受到他们淳善本性散发的温暖，还体验到他们睿智的体悟。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某天劳作之余，场员们曾闲聊起到底是“水洗为净，还是眼不见为净”这个看似平常却颇为深奥、近乎无解的禅语哲题。问题闻所未闻，耳目一新；解题烧脑、开悟。

上述种种，影响我的一生：真诚做人，踏实做事，吃苦耐劳，宽容友爱，与人为善，……。扪心自问，问心无愧，所以至今萦怀感念。

三年多的知青生活，三年多的朝夕相处，让我懂得也学会了：

人活在世，要：

平等待人，相互尊重。

与人为善、替人着想。

做人莫怕吃亏，做事莫怕吃苦。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路是人走出来的。

正视现实，乐观面对。

吃苦耐劳，抗压经踹（武汉话，音读第二声。“经踹”，义近北方话的“皮实”，经打经抗，扛得住生活的打击、磨砺）。

热爱劳动，肯干实干。

三年多的人生历练更给了我坚定不移的信念：如果你认认真真对待生活，踏踏实实走过艰难旅程，那无论将来命运会把你扔到怎样恶劣的境况，你都能自信顽强地活下来、活出精彩来。

1985年深圳到武汉招聘，我拟前往应聘，老伴担心人生地不熟，孩子又小，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说，不用怕，只当是第二次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最终老伴义无反顾，和我一道闯深圳。如今回望，我们由衷感恩当年毅然决然的抉择。我们感恩，并不是因为我们活得多精彩，我们感恩，是因为再次“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我们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拓荒，不攀高、不畏权、不媚势、不卖身求荣，不拉帮结派，不打小报告，不耍奸卖乖、不争名逐利，顶住各种压力，本着职业良心和职业担当，通过光明正大的不懈努力，成为各自职场骨干，取得不辜负学生、值得自豪的工作成绩，闯出一片新天地，也收获自由自在、随心飞扬、多姿多彩的生活。自以为实现了二次“上山下乡”的人生升华！

新年钟声将要敲响，（共和国的发展很大程度奠基于当年农民的牺牲奉献），祈盼如今能加大力度反哺农民，祈愿我的农民父老乡亲幼有所依，壮有所用，老有所养，寿而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