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若尔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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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浓云象从平地上冒出来的,霎时把天遮得严严的,接着,就有一场暴雨,夹杂着栗子般大的冰雹,不分点地倾泻下来。”</p><p class="ql-block"> 没有浓云,没暴雨,也没有冰雹,只有一望无际的衰草连天,眼前的一切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我是第一次来若尔盖,却又像来过无数次。自从年少时读了王愿坚的《七根火柴》,五十多年来他笔下的诺尔盖草原就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七根火柴》、《三人行》,还有杨旭的那篇《金色的鱼钩》,伴随着我的青少年时代伴随着我的成长,甚至影响到我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若尔盖,我终于来了,不,我又一次来了。我不知是从梦中走来,还是走回梦中。</p><p class="ql-block"> 脚下稀稀疏疏的枯草,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山前。不像中原的奇峰峻岭,周围的山都不高,缓缓的坡圆圆的顶,像天上洒落的馒头,又像女人躺卧着的身体,丰乳肥臀,浑圆,敦厚。毛泽东说“原驰蜡象”,他曾带着他的将士们从这里走过,他的比喻更贴切也更有动感更有诗意。这山也不像冈仁波齐、梅里或稻城亚丁那些矗立在林海之上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这山被一层遥看近却无的薄雪覆盖着,像一件若透若露的白纱罩在女人黝黑的肉体上,性感而又冰冷。不远处公路上的车辆呼啸而过,把我从茫然懵懂中拉了回来。我感到一阵寒意,感到沉闷,刚才从路基上下来时快走了几步,马上就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行四人是早上从扎尕那下来的,也就是说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人间仙境中。雨后的扎尕那云遮雾绕,绿草如茵,羊群和民居一起若隐若现,白练般的溪水从松林中挣脱出来,带着欢乐陪伴着我们下山。几个小时后,我们与红星镇擦肩而过,从长长的日尔郎隧道穿越出来,俨然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了墨绿的松林,没有了深秋的红叶,没有了奔腾的浪花,刚才的繁花似锦像一块画布被突然扯掉,眼前是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是铅板一块。天低云厚,雪薄草枯,它们糅合在一起,亦白亦灰亦黄,是那种没有生机的单调的沉重的颜色,一切都穿越到盘古开天辟地之前。</p><p class="ql-block"> 车过尕力台,过色地镇,过瓦切,再过红原,今晚的目标是阿坝县城。除了车轮下不断向前延伸的公路和路旁偶尔有红军长征纪念碑掠过,沿途看不到什么建筑,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天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也就没有方向。如果没有这条路,我绝对不知道向哪儿走,怎样走出草地。红军是1935年从四川毛尔盖进入草原的。纵横几百里,平均海拔3500米,叉河横生,沼泽遍地,水草经年,盘根错节。国民党长时间的围追堵截使他们几近弹尽粮绝,精疲力尽的境地。“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雨雪交加,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我想象不出他们在极度饥饿和寒冷中如何跋涉前行在泥泞中。作家迟子建写过这么一段文字,“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一个伟大的民族需要泥泞的磨砺和锻炼,它会使人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人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爱、博大和不可丧失,懂得祖国之于人的真正含义:当我们爱脚下的泥泞时,说明我们已经拥抱了一种精神。”我因为喜欢而把它抄写在这里,尽管不很贴切,尽管她描写的并不是这个场景。</p><p class="ql-block"> 经过几十年的建设改造甚或人为破坏,昔日那个沼泽四伏,杀机暗藏的草地在生态上已有了巨大变化,没变的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汽车在路上颠簸,窗外除了荒草还是荒草,没有广告上的百花盛开和牛羊成群,更没有载歌载舞的美女和艳丽的民族服装。不知什么时候,车窗上开始出现蒙蒙细雨,接着是琐屑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雨搅着雪粒挟风而来,天地一片苍茫。这场景一下子把我带入了当年,风卷红旗,人困马乏,拽着马尾,拄着拐杖,大家搀扶着,“风雨浸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我加入了他们之中,成了那支队伍中的一员。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金色的鱼钩》中那个老班长,《七根火柴》中怀揣党证和火柴的那个战士,等等,都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们面色苍白,欲言又止,眼中流露出热切的渴望。我知道他们在牵挂那些幸存者,那些走出了草地,进了城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我感到怯于出口,惶惶然急于逃离。是啊,我怎么会身在其中。我身着羽绒大衣,座下是四轮驱动越野车,车载音响正在播放着刀郎的最新歌曲,面前的保温杯中是适口的普洱红茶,身边的袋子里有海南的香蕉和山东的苹果,我是一个坐享其成者。这种巨大的反差使我心有不安,我停车走下来,我要亲身感受一下当年。寒风迎面扑来,雪粒打在脸上有一种刺疼,厚厚的羽绒服裹挟之下的身体依然感到当年红军雪密衣单的彻寒。脚边的枯草初经风雪,新添了一层薄薄的鲜润,每一片草尖都有晶莹的水珠在闪闪发光。那是将士的泪珠啊,当年有近两万名红军在这里长眠不起,仅红一方面军就减员三分之一。他们的骸骨也许就在我的脚下,他们以自己的血肉滋养着若尔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难不成这每一株小草就是他们生命的化身,就是他们不死的魂灵。近百年死去活来,它们一定要看一看自己为之献身的事业是多么辉煌,牺牲是多么值得,一个没有贪官,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朗朗乾坤。我蹲下来,把一颗小草捧在手心里,也捧在了我的心上,一颗泪珠落下来,叠在那滴水珠上,它们融合一起,顺着叶面洇润下去。我把这株小草带上车,像捧着战友的魂灵一样捧在胸前。我仔细端详着它,叶脉上的青晕还没完全退去,叶面在雨水的滋润下,枯黄而不枯萎,依然充满了张力,有一种金子般的质感。恍惚中,它走进我记忆的深处,叶子曲卷起来,幻化成了一只金色的鱼钩。那是几年前,我和一位年轻的同事去军事博物馆参观,展柜中那只长满了红锈的鱼钩。故事的主人翁,老红军王玉清借作者的口,讲述了他亲身经历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过草地时,老班长奉命照顾我们三个小战士,在青稞面吃完,只能靠野菜草根充饥的情况下,老班长千方百计钓鱼给我们吃,他自己连汤也不肯喝一口。他说,把你们带出草地,是指导员交给我的任务。如果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向党报告呢?在走出草地的最后一段路程,他倒在了一个水溏边。在奄奄一息中,他说,请告诉指导员,我没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没把你们照顾好…”。</p><p class="ql-block"> “这是真的吗?”我身边响起了一阵嫩稚的声音,一群少先队员在七嘴八舌发表着自己的疑问。他们为什么不点外卖?他们为什么不吃麦当劳?</p><p class="ql-block"> “这是真的吗?”和我同来的年轻的同事也这样问,每次吃一点也行啊。</p><p class="ql-block"> 是真的!千真万确!但这怎能一句两句说的清。即使说清了,孩子们能懂吗?特别是我这位年轻的同事,他能相信吗?谁还会相信!他会感到好笑,他会认为这是一种迂腐,他会认为我在讲一个天方夜谭。</p><p class="ql-block"> 夏虫不可语冰。不是同时代的人,没有共同的经历,要拥有共同的语言,哪有那么容易。</p><p class="ql-block"> 我经历过这样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初春,我所在的部队在天山担负独库公路修筑任务。一场暴风雪,把一百多名官兵困在了冰大坂上。战士陈俊贵和班长郑林书等四个战友下山求救,在雪地里爬了三天三夜,所带的干粮仅剩下了一个馒头。零下30度的严寒,3000多米的海拔,每个人的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这馒头不仅仅是个馒头了,它是生命啊!谁吃,谁就能活。”班长没有犹豫,决定把馒头留给年龄最小的陈俊贵。这是命令!接过来,就接过了山上一百多兄弟的命运。陈俊贵最终把消息送到了上级机关,而班长他们却永远留在了那里。</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了,独库公路已成为中国十大最美公路之一,退伍后的陈俊贵重回天山,一直守候在班长的墓前,陪伴着烈士的亡灵,面对游人们诧异的表情一遍又一遍讲述这段生死往事。</p><p class="ql-block"> 2013年,陈俊贵被评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他的背后,是为修筑这条公路献出生命的168名烈士和两千多名伤残战友。</p><p class="ql-block"> 因为经历,才有感动,才有坚信。</p><p class="ql-block"> 我把这段经历告诉了年轻的同事,他沉思片刻后说:那是你们那个年代的事,也是特定环境中的产物。这样的事,现在大概不会有了。</p><p class="ql-block"> 不,你没有在那样的环境,你没有在那支队伍,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熏陶,你不理解信念力量的无穷。我说。</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来我们的宣传走了偏路,其实那是一种人性的光辉,是一种具有普世价值的美。这种责任感,这种不负使命的荣誉感,不仅在我们社会,在任何社会都是至高无上的。在美国的战争大片中,《血战钢锯岭》中冒死拯救战友的军医道斯;《拯救大兵瑞恩》中深入绝地,寻找大兵瑞恩的米勒上尉等,他们身上闪耀的军人荣誉感,是一个民族的伟大精神。它不分国界,不分阶层,不分时代,为人们所接受,为社会所颂扬。然而,只有中国共产党人把它升华到一种信念的境界,融合到一个崇高事业中,召唤着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不惜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只要你加入了这个队伍,你就无时无处不在那种熏陶中,支部建在连上,连每一个细胞都成了红色的种子,血管中激情澎湃。不管是富家子弟还是一贫如洗的穷苦少年,不管是留学巴黎的青年才俊还是民国的南昌警察局长,一个个都成了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从周恩来、邓小平、朱德,到张思德、赵一曼、董存瑞、黄继光…,群星闪耀,他们印证着共产党的伟大。王愿坚在《七根火柴》中是这样描述那位战士的死亡:“他蓦地抽回‎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所有的‎力气举起手‎来,直指着正北‎方向:‘好,好同志…你…你把它带给‎…’,话就在这里‎停住了。卢进勇觉得自己的臂弯猛然沉了下去!他的眼睛模糊了。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那湿漉漉的衣服,那双紧闭的眼睛…,一切都像整个草地一样,雾蒙蒙的;只有那只手是清晰的,它高高地擎着,像一只路标,笔直地指向长征部队前进的方向…”。这就是信念的力量,就是死,也要朝着党所指引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年轻的同事一定会觉得这场景太文学化,太理想化了。更多的人在质疑,假如这位战士在世,看到每日新闻中一个个贪官的播报,他会作何感想?不,也许,他同样进入了贪官的行列,毕竟每一个贪官几乎都有着奋斗的过去,每一个人都接受着终生的考验。是啊,面临百年未有之巨变,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大党也面临着百年未有之挑战。我们是在又一次过草地,当年,那些体力不支的人永远留在了这里,竖起了一座座丰碑;而现在,留在这里的当是那些理想信念动摇的人。这是一个个警示之碑,它告诉世人理想信念是多么的重要,不忘初心,方得始终。</p><p class="ql-block"> 重走若尔盖,意义也许就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天渐渐黑了,浑圆如臀的大山和风雪覆盖的草原都不见了,夜幕隐藏了一切。我从对往事的思索中又回到了眼前,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人在黑暗中,才会渴望光明,渴望方向。不什么时候,天边出现了一团亮光,它在慢慢地扩大。我打开手机搜寻一下,知道那是阿坝,今晚的目的地。晚上十点,当车开进不算宽阔的街道,已是万家灯火。在希尔曼酒店的霓虹灯下,我想起了《七根火柴》中点燃的篝火。王愿坚这样写到:</p><p class="ql-block"> 天黑的时候,他追上了后卫部队。在无边的暗夜里,一簇簇的黄火烧起来了。在风雨中、在烂泥里跃滚了几天的战士们,围着这熊熊的野火谈笑着,湿透的衣服上冒起一层雾气,洋瓷碗里的野菜“前南”地响着……。卢进勇悄悄走到后卫连指导员的身边。映着那闪闪跳动的火光,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个党证,把剩下的六根火柴一根根递到指导员的手里,何时,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数着:“一,二,三,四……”</p><p class="ql-block"> 一簇簇的黄火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穿越到一起,在我眼前闪烁,它们之间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这满城满街的灯火就是那根火柴点燃的啊。托尔斯泰说,人生各有各的不幸,但幸福是相同的。在篝火旁谈笑的战士们和今天灯红酒绿下的人,都有着欢乐的感受。但是,那种劫后余生的欢乐感会来的更加猛烈,篝火旁的人会更加珍惜这片刻的温暖与宁静,明天还有更多的艰难困苦甚至牺牲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向死而生,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而霓虹灯下的人,还会珍惜当下的欢乐吗?如今的人们有太多的奢侈,欢乐对于他们,只是一种发泄,他们拥有的太多太多。</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那些个他们,也不是这些个他们。我看着酒店的房间,温馨的灯光,洁白的席梦思大床,冲水马桶,暖气,淋浴,制氧机等等,一应俱全。够奢华了,只是缺一堆黄色的篝火,在这个海拔3290米的地方,今夜应该能睡一个安稳的觉。</p><p class="ql-block"> 珍惜当下吧,我心满意足地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