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眼泪

魚凫

　　听说印度洋上有一滴晶莹眼泪，不知是上帝的泪珠还是鳄魚的泪水，于是我去临近赤道的海岛寻泪。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都有几部血泪史，不是遭到外来势力轮番践踏，就是受尽本土统治王朝极尽压榨，历史真相被胜利者大肆篡改，不遗余力地塑泥胎为金身，坐在高高神龛让世代膜拜景仰。这是一座形似水滴的美丽海岛，十五世纪被葡萄牙航海家发现、被荷兰皇家占领，十八世纪又被强盛的大英帝国征服殖民，百年之后独立浪潮赶走了英国人，只留下荷兰译名锡兰。1972年顺应去殖民化的国际大潮，它又有了新的国名——斯里兰卡。

　　斯里兰卡位于北纬7度。当北半球处于漫天飞雪的严冬时，这里却是禾苗嫩绿蛙声起伏，不禁让人疑惑，年产三季水稻的国度为何仍被贫困缠绕？贫与富、优与劣、兴与衰是比较的结果。英国工业革命掀起世界进步的浪潮，思想火花激发的智慧在勇敢的加持下，海洋文明席卷了五洲角落，先知先觉的民族奋不顾身跃入海浪顽强搏击，封建朝廷的君臣安然享受优裕供奉，社会底层的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代潮流不会停下脚步等待落后族群，但先行者未必就能把握航向抗击风浪，每一个浪头都可能吞没一批弄潮儿，又会捧出一列排头兵 。

　　斯里兰卡缀在印度东南角，两国之间的最近海岸距离仅20公里，浸润于浩瀚的印度洋，东临孟加拉湾，西濒阿拉伯海。如果没有起于十五世纪的大航海时代，它只是一个盛产蓝红宝石香料茶叶的宝岛，随着西欧列强的殖民脚步和繁忙的商船海运，赋予它非常重要的商业用途和战略价值。有据可查，印斯两国文化同根宗教同源，但行政关系从无隶属，这在王朝不断崛起、帝国不断埋葬的人类历史实属凤毛麟角。斯里兰卡的威胁主要来自国土大46倍的印度，那个庞然大物梦了千年仍然是梦，即使把北方的邻居挨个蹂躏也没把它收入囊中，只因它是上帝坠落在印度洋的眼泪而不能触碰。

　　远古时期，欧亚分界的乌拉尔山脉南麓草原，一个叫雅利安人的游牧民族迅速壮大，进入到必须对外扩张的重大时期，决定分头出击挥师远征。一支队伍进入伊朗高原，相继灭掉古巴比伦、古埃及，建立了波斯帝国；一支队伍势如破竹直奔炎热南亚，经过休整一举击溃印度北部的土著达罗毗荼人，占领了印度河流域，基本控制了印度的经济命脉。其时印度多邦活跃着若干个具有军事能力的部落，他们各自为阵，多少也起到了阻止雅利安人南征的念头。公元前六世纪，一支雅利安人由海上绕道斯里兰卡登岛，对岛居的达罗毗荼人攻打征服并融合，形成今天的海岛主体民族僧伽罗人。

　　纵观历史，多数王朝一旦膀粗腰圆就孳生恶念，对弱邻小邦大打出手或暗中递刀，希特勒杀红欧洲，斯大林血洗芳邻，尼赫鲁强吃硬抢，毳毳毳专施计谋….天佑兰卡，千百年来印度一直处于封建割据的乱局，即使强大的孔雀王朝和莫卧儿王朝也没能统一全境。开天辟地以来，印度与兰卡之间有一段石灰岩形成的沙洲坝供两地人文交往物资交流，长约48公里的路段称为罗摩桥，由于季风劲刮与海浪冲蚀，1480年轰然解体下沉，洲桥的消失虽断开了两岸的便捷交流，也减少了每一个王朝对兰卡的贪念，更何况印度教统治者视盛行佛教的兰卡为异教徒聚集地，更弱化了对其征服的动力。

　　兰卡是幸运的，更是不幸的。公元七至八世纪，兴盛千年的佛教在诞生地日渐衰落，代之而起并迅速传播的是印度教。与此同时，嗅觉灵敏财商极高的阿拉伯人登上了海岛，带来伊斯兰教义和穆斯林信仰，带来商业文化和种族繁𧗠，真正目标是那漫山珍藏的名贵香料，是神奇大自然造化的珍稀宝石。欧洲人的汗液被体表细菌分解后会产生难闻腋臭，在宫廷活动与贵族圈子使用名贵香水，既可掩盖失雅异味，又能彰显身份地位，还是追求时尚的社交礼仪。在豪门的不夜盛宴，若是公爵夫人的粉脖、侯爵夫人的耳垂、伯爵夫人的纤指配上采自康提的蓝宝石，那会吸引多少艳羡目光啊！

　　上苍完成了造物计划即将永别，重返天堂前遍吻山川河流海洋，出于爱意出于不舍更出于永无来世的牵挂，一眨眼一滴泪一去不返。神奇的泪珠在45亿年中默默无闻，等待生物进化过程中诞生的征服者，捧献出宝石、香料、名茶、药材、橡胶，伴随而来的却是抢夺、杀戮、战乱、瘟疫….斯里兰卡在三千年人类战争中能够幸存，因为它有天佑神护。葡萄牙军队荷兰王国大英帝国的坚船利炮走了，土著僧伽罗人、泰米尔人、摩尔人共建社会主义家园，有了当家做主的快感。资本带走了殖民色彩和管理制度，留给外国游客的是海关强收小费，警察勒索巴士买路钱，保安向游客讨要香烟….

　　当局者未必迷，只是历来如此习以为常而麻木；旁观者肯定清，因为我们也曾走过泥泞烂路，而今只是走在方向未变的另一条路段。按照行程我们要乘坐海岸线铁皮火车，体验兰卡的生活慢节奏。在只有立柱的候车厅，地陪导游借来钥匙让游客入厕方便。这是观察底层社会生活状态的窗口。远处来了个没有人形的物体，近看才知是个倒U形的乞讨男子。测算他的身高约1.7米，头部距地面约0.6米，从腰椎上部开始急剧弯曲变成折叠人，他似乎说不出话，只是用嘴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我给他一张只够上厕所的百元卢比，他没挥手示谢，唯一的动作是不停的点数小钞。双手快速点钞，也许是他今生最熟练的动作、最愉快的享受。

　　车行路上想起儿时曾做脑袋倒垂的游戏，导致耳鸣脑涨影响血液流速；长时间跪地压迫下肢血流减缓，直立后头晕目眩。一个群体若长期跪伏候旨听命，再也难以站立，终将退化为高海拔地区的缺氧民族。这是统治者乐见的社会结构，只要朝廷稳固，社禝可以象烫沙中的板栗不断翻炒，韭菜般一遍遍收割….车览总统府步观国会建筑群，眼前浮现统治阶层与普罗大众那看得见的反差，窥不到朱门与民窟….民意推选的一届届合法政府，却无力经营好国家和民生，即使换驴推磨，江山依然如故，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充沛的自然资源和廉价劳力一文不值。毋需魔术大师，但需改良土壤。

　　大浪淘走了西方列强，留下了葡萄牙建造的教堂、荷兰修筑的海岸城堡和锈蚀炮台、英国用于茶叶运输和城际交通的蒸汽机车。宫崎骏来这里乘坐维多利亚时代列车，捕捉到海浪扑打路轨的朵朵水花，由此绘出海上火车踏浪而行，诞生了众爱的《千与千寻》。我坐上了科伦坡到加勒的慢行火车，窗外掠过一排排破烂木屋和玻纤瓦房，只见滿目疮痍难觅千寻足迹….火车临站，我依然没有幻觉。突然想起候车厅那位老者，见我向残疾乞丐示怜，他竖起大姆指问：China？我答：Yes。他摸出一张白纸片，上面印着鲜红镰刀锤子的交叉架。盯视两把血色工具，再瞟窗外灰暗，我有了答案。

　　2019年12月，蝙蝠女侠合成的毒株由不明介质携入南华泄到神州泻向全球，带给人类三年白色恐怖和旷世大灾难。因其聪明变异智慧逃逸，既化妆成美丽的德尔塔、奧密克戎，还神奇地隔空传播，更能指令手机的绿码秒变红码，象无所不能的上帝，将国际社会割裂成一块块方舱，一体化的全球物流完全勿流，致使依赖集装箱货运收益的斯里兰卡经济受到空前重创。病毒魔头的罪行尚未来得及溯源，北极熊又一掌砸碎魔盒，发动了拉胯的特别军事行动，将原本稳定的世界拼图锤得稀烂——兰卡孤岛成为病毒和战争推倒的第一张骨牌。2022年7月，科伦坡政府向世界宣布斯里兰卡破产。

　　对于芸芸众生，宗教信仰、民族隔阂都不及利益分配不公带来的心理对抗。独立后几十年社会发展停滞，民族矛盾日益加深，把持政权的僧伽罗人恃强凌弱以大欺小，对正当合法的诉求采取打击压制，使之日积月累并扭曲为暴力抗争与残酷报复，最终导致1985年爆发长达数年的内战。泰米尔人希望民族自治，当局则界定为分裂独立，于是反对思潮聚集蔓延渐变成几十个反叛武装，几年间整合为伊拉姆猛虎组织。南亚风云突变背后鬼影憧憧，多股势力陆续粉墨登场明博暗弈，给予政府军和猛虎组织源源不断的军事支持，致使印度洋独一无二的欧亚门户波诡云谲，从此再无安宁之日。

　　斯里兰卡是民选政府，不同的民主长异样的草开不同的花，制度再好土壤不好，即使种下利他的种子，根瘤包藏的利己毒素也会造成祸水横流。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泰米尔猛虎组织扬起暴力推翻政府的旗帜，走上砸碎旧政权的武裝道路。他们多以游击形式和自杀式手段，发动针对政府机关、佛教圣地和重要设施的恐袭，无差别地射杀城镇混居的异教人士和无辜平民。在猛虎组织的国际军火采购网中，苏制武器和西方装备争相现身，供货国的最初意图是造成势均力敌的军事牵制，但日益坐大的猛虎却添上飞翼，成为南亚地区的恶性毒瘤，渐渐显露对国际货运黄金水道的威肋。

　　印度瞅准等待了千年的机会，向兰卡投入几万兵力的维和部队，企图在南海显示计划长远的军事存在。占据优势的印军因不怀好意且军心涣散，根本不是泰米尔保卫者的对手，善于山地丛林作战的猛虎成员从小洗脑，浑身浸透了仇恨毒液，培养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士精神，每个队员胸前系有一只锦囊，一旦遭遇围剿死到临头即服氰化钾殉职，甚至派遣女兵装扮民女，潜伏到对岸半岛的民间场所，刺杀印度前总统拉 · 甘地，在花束掩护下引爆人肉炸弹….猛虎组织覆灭后，斯里兰卡政府对悍匪头目普拉巴卡兰的12岁儿子乱枪爆头….印度洋潮汐，何时能够冲刷兰卡民族的残忍底色？

　　城市是规划建成的，市场是培育形成的。十九世纪中叶，道光、咸丰父子相继签下《南京条约》《北京条约》，为两次鸦片战争刻下耻辱——割让香港。清廷黄昏，残阳下光绪将新界租给英国99年。在奉行闭关国策的没落王朝眼里，那里只是一汪死水的渔村，但在维多利亚女王心中，它是一顶皇冠一座灯塔。日不落帝国的光芒终年照耀它抚摸它，让它的辉煌与纽约、伦敦交相辉映，深刻影响着世界的金融活动与经济交往。斯里兰卡虽是嵌在印度洋上的一颗宝石，但它只有港口码头的功能和价值，只能以破产抵债的方式租给中国99年。它没有香港曾经的幸运，也不会象香港的未来….

　　印度洋没有海浪没有军舰，只有极目之外天之尽头的马尔代夫、塞舌尔、马达加斯加….科伦坡是座海滨城市，从早到午，海滩上的尼甘布魚市最为繁忙喧闹，头晚夜里出海的捕魚船忙活一宿，待到晨曦微露开始返航，披着星月滿载鲜货换成大面额廉市值的一扎扎卢比。皮肤棕黑蓬头垢面的男女渔民围着一堆堆深海马面魚，熟练地剥皮剖肚掏脏，装进塑料箱拉到冻库贮存，也有人采购后把魚送到停泊码头的货船上进行系列加工制作成品。相比之下捕渔人的工作环境劳动强度付出最多收获最少。无私奉献的大海，人鬼莫辨的渔民，专门清理污物的食腐乌鸦，构成了维持生态的食物链。

　　从二十世纪全民炼钢亩产万斤开始，我们一直脚踏五彩祥云，非常享受海市蜃楼的缥缈幻境。斯里兰卡亦是如此，以为撵走殖民帝国推翻头上大山，自己耕作种植就会长出果肉馅饼；以为免费读书无偿就医，就贴上了社会主义的金色标签；以为全球82亿人都会争相拥有康提宝石，以为欧洲贵族不饮锡兰红茶就人生无趣，以为海岸沙滩是俄罗斯富豪的永恒情人….好梦不是笔触深刻的画作，而是极易破碎的泡沫。兰卡模仿中国弯道超车，超的却是滿城乱串的嘟嘟车，科伦坡跳起摸高，只摸到日月星辰，收获的是外汇储备连年负值，债务违约压断脊梁，石油仅够维持国家一天的运转。

　　弹丸海岛在大洋风云变幻莫测的当下，抗风险能力几乎为零。几十年深陷战乱，兰卡没有建立关乎民生的轻工产业链，连日化用品卫生纸都依赖外汇进口，整个社会停滞在民不聊生的原始状态，苦闷中没有动力，郁闷中失去方向。随着全球经济的持续下滑，众多富婆阔佬惨遭洗劫，所有的奢侈品只是橱窗展品，再也不是寻常百姓的传家之宝。斯里兰卡，你拿什么拳头产品出口创汇？没有民族工业需要扶持保护，却把进口关税提高到300%以上，收关税发福利，培养全民的伸手意识。乌鸦莫笑猪黑，地陪导游华人小姐也吐露心酸：若不是旅游公司给买五险一金，兰卡不是留人之地。

　　斯里兰卡并非一无是处，因为落后，才为地球保留下可贵的野生物种。由于人类活动加剧，印度南部绝迹的珍稀动物在此幸存下来，维持了海岛的生态平衡。我们正好赶上了蓝鲸的季节迁徙期，看到它掀起海浪展示美丽的尾翼，在国家公园观赏到壮硕的亚洲象群，捕捉到和谐温馨的象族生活。至于锡兰豹、锈斑豹猫和水鹿斑鹿，它们对贪婪的人类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千百年来的利益争夺相残互害，其刀光剑影恒久的凿刻在崖壁巨石，成为动物世界与人类社会的难逾沟壑。远处传来歌声：瑰丽的兰卡千重风光，万种谷物鲜果之邦….真诚希望兰卡早日走出农耕社会，拥抱海洋文明。

　　如同大多数南亚国家，再优越的自然资源落到没完成进化的族群手中都将失去价值。殖民者走了国家陷入内战，民族矛盾化解了政治强人频现，全球海运行业复苏了，港口却一团乱麻，大型货船进得了码头出不了港口，堵塞滞留的分分秒秒都在烧掉利润。没有现代港运管理手段，不用现代管理人才，只养一群酒肉饭囊。科伦坡政府喊出振兴口号，企图恢复旅游业，但窄窄的双向两车道连大巴车也行驶艰难，海关官员在护照上签章时索要人民币的恶意态度，为兰卡的旅游业划上句号。人类已捆绑成了命运共同体，即使是扶不起的阿斗，致富路上仍然不许掉队——这是大国担当。斯里兰卡，一个印度洋的岛国，一滴浑浊的眼泪。

　　旅程结束时去吧台退客房钥匙，看见三张青春笑靥，笑得天然笑得轻松笑得淳朴笑得从容。旅游大巴摇摇晃晃思绪绵绵忽然大彻大悟——没有资本与权力结合的角落真好，什么都缺的农耕社会更好。没有工作就没有失业，没有房贷就没有焦虑，没有婚姻就没有负担，没有社保就不会啃老，没有医保就知道晨跑，没有上司就没有骚扰…. 一切都没有那才是最好！

　　还记得东方歌舞团春晚奉献的《罐舞》，还记得全家围看黑白电视节目的无忧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