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真水无香》由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所作,属美学类书籍。中国艺术与哲学思想有关,书中涉及道家佛学思想,又有诗词助兴,“引用”甚多。恍兮惚兮,却也能感知“一痕山影、一抹清流”的宁静与淡远,“墨绿苍苔、斑驳铜绿”的高古与幽深,以及“空山无人,松语泉应”这种人生境界的自由洒脱。</p> <p class="ql-block">“园无石不秀,斋无石不雅”,中国人欣赏石,欣赏它的怪、顽、瘦、朴。怪是脱略常规、不同凡响;顽是野逸放纵、无所羁绊;瘦是风神飘举、独立不羁;而朴则是未被雕琢、一片浑沦。四者都在拒斥理性的干扰,建立天的秩序,表达对人为世界立法思想的拒斥。</p> <p class="ql-block">“石之妙,全在玲珑透漏,瘦漏生奇,玲珑生巧”,空则灵气往来,这既是一种审美,又是一种人生态度。就审美来说,过于实则会僵硬,过于塞则有窒息感;就人生态度而言,不可执著,不可沾滞,空灵廓落。体现了中国艺术对空灵的追求。</p> <p class="ql-block">中国人喜欢在石上着苔痕,假山旁种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芭蕉象征“须臾之物”。石上苔痕、石旁芭蕉。苔痕梦影,徘徊于虚实之间,流连于色空之内,短暂和绵长糅合,将脆弱的生命和永恒的定在放在一起,并非证明生命的渺小和柔弱,而是在石的永恒中寻求生命的超越,迁灭中见不迁之理,无常中见恒常之道。</p> <p class="ql-block">石作为艺术品,更重要的体现在园林的“叠石”上。中国叠石艺术深受画法影响,元代之前叠石艺术重视奇石,模仿真山为主流,重外形,重气势;元明以来,又以境界创造为根本,重神而不重形,力求展示山林气象的内在气脉,唤起人们对生命的把玩。</p> <p class="ql-block">“风下松而合曲,泉萦石而生文”,山水相依,山无水不活,水无山不灵,水是石上纹理的作手。石之纹理出,使人如见潺潺水流,一拳顽石成了山与水的艺术。</p> <p class="ql-block">园不在大,而在惬于心;石不在奇,而在会于意。叠石之妙,不在逞奇斗艳,而在内心之适意。“叠山理水”,好的园林就是一幅山水画,画中的假山是个诗意的天地,“风过处,香生院宇。雨收时,翠湿琴书。移来小朵峰,幻出天然趣。倚阑干,尽日披图。谩说蓬莱本是虚,只此是,神仙洞府。” </p> <p class="ql-block">庭院里,案头间,一盆小景为清供。一片假山,一段枯木,几枝虬曲的干,一抹似有若无的青苔,再加几片柔嫩娇媚的细叶。勃勃生机迎面扑来,让您不出庭院就能领略天地的“活”意。盆景不是外在山水景物的替代品,而是将世界的“绿意”引到案头,置入心间,使人窥通造化的生机。</p> <p class="ql-block">中国的盆景是写意的艺术,小小的盆池,就是一个宇宙,记载着艺术家独特体验的天地。盆景艺术家苏伦的“雀梅”,突出的树枝向下倾泻,茸茸的细叶在下倾的枯枝间形成连绵的绿流,恍惚间,似有一曲美妙的乐曲从枝叶间轻轻流淌而出。虽是个小景,却传达了艺术家缠绵悱恻的心曲。</p> <p class="ql-block">“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中国盆景常常是几片嫩绿鹅黄的叶,与苍老虬曲的古枝形成强烈的对比。几片叶是当下的鲜嫩,枯朽枝是百千年的老枝,古淡和秀润就这样结合到一起,将当下的鲜活糅进了历史的幽深中,萧瑟冬后又一春,体现了中国人对生命的认识。</p> <p class="ql-block">“落花流水春去也,苔痕历历昭无垠”,盆景的苔痕是艺术家悠远的寄托,叹时间之绵长,人生之短暂;叹生命之无常,命运之难以把捉。</p> <p class="ql-block">优秀的盆景制作讲究气势。有的雄视阔步;有的清雅可观;有的飞枝下探,如神龙入海;有作飞旋之势,如雄鹰展翅;古松盆景多呈迎风之态,表达嶙峋傲岸风骨;榕树盆景则极力强化其根系深扎之势,有咬定青山的风味。</p> <p class="ql-block">“当求老本虬曲,其大如拳,根若龙蛇,至于蟠结柯干苍老,束缚尽解,不露作手,多有态若天生然。” 真正的中国盆景艺术不是对鲜活树木进行凌迟,而是在濒于绝灭的枯枝烂木中,培养生的因素,实现“枯木逢春”。“不露作手”,不留下人工痕迹,体现了中国艺术追求“天趣”的创作原则。</p> <p class="ql-block">盆景的发展受到中国艺术尤其是绘画的影响,同时又是特殊的哲学观念影响下的产物,它以“生意”为基础,以“境界”为最高追求。形式美感固然重要,但生命意义的传达才是根本。</p> <p class="ql-block">很多中国瓷器布满了不规则的裂纹,瓷学术语叫“开片”,又称为冰裂纹。瓷器开片是中国审美中的娇宠。 </p> <p class="ql-block">为什么追求开片,并非仅仅因为开片的裂纹具有形式美,更重要的是其中包含着对生命意义的追求。淡淡的裂痕,如同经过历史老人巨手的抚摩,在空间艺术中注入了时间性因素,为宁静的瓷器带来了历史的幽深感。在往古与当下的回环中,突出永恒感。</p> <p class="ql-block">“窑变”,指的是瓷器烧制完成后,开窑所见成品在色彩和釉面形式上完全超出了设计者的预料。“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或如长虹饮涧,或如冰河绵延,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万千图画,皆成天然妙景,令人惊诧莫名。其中最突出的当推钧窑。</p> <p class="ql-block">“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钧窑利用窑变,“做”出如天地一样的颜色。在清幽光洁的青色釉面上,染出红色或紫红,这些颜色有丰富的层次,前人以“夕阳紫翠忽成岚”形容它的美感。</p> <p class="ql-block">钧窑有一种被称为蚯蚓走泥纹的形式非常著名,“钧窑之釉,扪之甚平,而内现粗纹,垂垂而直下者,谓之泪痕;屈曲蟠折者,谓之蚯蚓走泥印,是钧窑之特点也。”泪痕斑斑,暗藏平釉之下,若隐若现,平整中有沟壑,斑驳如梦幻,一条条从上而下延伸的逶迤的釉痕,就像蚯蚓在泥土中游动,蜿蜒起伏,极富动感。</p> <p class="ql-block">窑变是无心凑泊的结果,本无心以相求,不期然相会。这正是中国艺术追求的自然天成的妙境,真正的创造不是“思”而致,而是“遇”而得,艺术的超越在自然的兴会中,不在人心的揣度中。窑变的美,是“匪夷所思”的美。</p> <p class="ql-block">陶瓷学如中国其他艺术,坚持在无理处求理,无序中求序,强调自然天成,躲避秩序,将一种难以企及、不可逆料、不可重复的偶然性创造作为追求的目标,是对那些刻意追求风气创作的摒弃。</p> <p class="ql-block">中国画家喜画雪景,又爱画寒林,秋日的疏木,冬日的枯槎,春日的老芽初发,都被笼上了一层寒意,“荒寒”是中国画的基本特点。</p> <p class="ql-block">中国画家推崇荒寒,是因为他们在此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家园。我们在王维雪景的凄冷中感受到吟味生命的热烈,在郭熙寒山枯木的萧瑟氛围中体味出那一份生命的柔意。一叶扁舟带着自己渡向生命的彼岸,舒卷的白云寄托着画家自由潇洒的性灵,枯松兀立见出人们的耿介,寒鸦飞来是要于寒天中寻找生命的灵囿。</p> <p class="ql-block">“闲云开处雁行单,老木西风落叶寒”,寒冷是与孤独相联系的。画家们钟爱野鹤孤雁、一叶扁舟、寒江独钓,寒天迵地中的孤峰、孤树、孤馆是他们心灵的象征。“江深枫叶冷,云薄晚山孤”,不是去感受孤峰晚照的余辉,而是以一峰兀立表现茕独和凄清。</p> <p class="ql-block">荒寒有荒率、野逸的意思,和野有关。中国画重荒寒,热衷于创造一种山高水远、地老天荒,不染烟火味的境界。冷寒境界也是宁静的天地,“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中国画一般不介入复杂的人世概念,不表达俗世的欲望,人的社会活动场景从绘画中渐渐隐去,代之以山水的纯粹性,物自起而人自闲。孤寒境界是“净界”,是生命的“乐园”。“空山灌木参天长,野水溪桥一径开,独把钓竿箕踞坐,白云飞去复飞来。”寒天迵地中,画家性如高天之云随意卷舒,自由洒脱。</p> <p class="ql-block">荒寒画境受到道禅哲学的影响。禅宗认为,人性本明,然而业障攀缘,常生妄念,使人染污重重,失却本真。要去除染污,禅宗认为必归心悟,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所谓“心月孤圆”。禅宗的最高境界,孤立、无染、虚空。寒能使人产生空、虚、无的感觉,为了表现这空无寂寞的境界,禅宗多在寒上做文章,冷寒为孤立虚空的禅境提供一种氛围。</p> <p class="ql-block">“大道无形,真理无对,三界不摄,非古非今”,禅宗对佛性的体悟,就是对永恒的悟得,在独立无待的境界中遁入虚空,自归永恒。“万古长风,一朝风月”,当下即永恒,一刻即千古,满目青山,心中皎月,这些“须臾之物”,在刹那间都幻化为永恒。</p> <p class="ql-block">中国画由荒寒直入永恒,主要通过时空两个向度:空间上,中国画强调远,通过视觉之远达到心灵之远,远处即寒处,在一片远的荒寒中展露宇宙精神;时间上,中国画强调古,古,不是复古,是苍古、高古,如漏雨滴苍苔,枯木临西风,这些物象记载着时间,又都在向无垠的时间延展,以至于达到非古非今,亘古如斯的永恒境界。</p> <p class="ql-block">在中国很多艺术家看来,停留在物质上的迷恋,是表相的,人随物转,就会被世界“沾滞”,感官所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不能给人以深层的心灵安慰。艺术是人的创造,要规避人工的痕迹,荡去一切形式上的束缚,充满“天趣”的世界,才是决定生命意义的根本,才是生命的安顿之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