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福

苍槐古道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仇福,姓仇名福,虽然名字里带“福”字,却没享过几天福。</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他家在村里经营一个杂货铺。虽大小是个买卖,但不比其他村民富裕多少。</p><p class="ql-block"> 大北村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村子,有近三千人。仇福祖上从外地迁来,是村里的单门独户。按说这样的人家应该低调行事才对,可仇福随他爹,目光短浅,满心满眼只有钱,跟街坊四邻关系不睦,不受村民待见。</p><p class="ql-block"> 划成分的时候仇家捡了个地主成分。</p><p class="ql-block"> 地主还有捡的?呵呵,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村里有三个富户,分别是李家、杨家和遂家。李家出了个败家子,临近解放的时候,因为抽大烟把家败了,又没有后人,房产归了集体。</p><p class="ql-block"> 杨家是个会道门的头目。据村里老人讲,杨家管着四个省,每年香火钱不断。这算不折不扣的大地主。</p><p class="ql-block"> 遂家行事颇为怪异,解放前使劲卖房子卖地,整天吃馒头蘸白糖肆意挥霍,划成分的时候被划了个富农。有人说,遂家外面有能人,知道要变天,所以才使劲造。哦!顺便提一句,村子中心的卧砖房和门市卖给了仇福他爹。</p><p class="ql-block"> 划成分的时候,只有杨家够地主,村里向上面如实报告。头天报到公社,转天就被驳回,原因是:其他村都有好几个地主,你们村这么大,为啥只有一个地主?肯定没说实话,重新报。</p><p class="ql-block"> 老支书掰开手指数来数去,也只有仇家了。他家住着卧砖瓦房,临街还有杂货铺,他家不是地主,谁家够资格?另外,仇家跟四邻关系紧张,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家。所以,仇家捡了个“地主”。</p><p class="ql-block"> 都说人穷孩子多,一点都不假。当了地主的仇福跟媳妇接连生了五个儿子。由于家里成分不好,什么招工、考学、当兵这样的事情跟他家不沾边。几个儿子早早就在生产队下地干活儿了。一家人没日没夜的忙活也填不饱肚子,年年是队上的超支户。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几个儿子陆续结了婚,仇福也垂垂老矣。</p><p class="ql-block"> 仇福的媳妇也不是善茬子,儿媳妇先后娶进门,可来一房儿媳妇就添一家仇人,婆媳关系紧张。</p><p class="ql-block"> 仇福夜里睡不着觉,狗搂着身躯坐在炕沿上黑着灯吧嗒吧嗒抽旱烟,烟袋锅一明一暗映照着屋内破旧不堪的家具。媳妇一觉醒来,见仇福没睡,嘴里嘟囔一句:“老东西,还不睡?”</p><p class="ql-block"> 仇福把烟袋锅在炕墙上敲几下:“睡不着,越想越憋屈,咱招惹谁了?凭什么划咱家个地主?咱家最多算个富农。”成分问题在心里是一辈子过不去的坎。</p><p class="ql-block"> 几句话说的媳妇精神了,披衣服坐起来:“那都是从前了,现在不是不分成分了吗?地也分了,孩子们也成家了,最难的日子都闯过来了,还能难到哪里?”</p><p class="ql-block"> “我这两天一直在琢磨一个事儿,咱们也老了,想着以后不种地,退休算了!”仇福不着边际地说着。</p><p class="ql-block"> “退休?农民怎么退休?你以为你是城里的干部啊?呸!”仇福黑着灯仿佛看到了媳妇的白眼。</p><p class="ql-block"> “那怎么不行?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仇福好像下定了决心:“地都给他们了,他们拿点养老是应该的。”</p><p class="ql-block"> “那也得跟孩子们商量商量。”</p><p class="ql-block"> “商量?把他们养大,这点事我也做不得主了?”</p><p class="ql-block"> 媳妇知道这犟驴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就当他说疯话,索性不搭理他,倒头又睡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天一亮,仇福把几个儿子招到跟前,手里拿一份清单郑重宣布:从今以后退休了,五个儿子每人每年拿麦子100斤、玉米100斤、黄豆10斤、小米5斤、芝麻5斤、零花钱200元,秋后结清。</p><p class="ql-block"> 几个儿子都蒙了,还没听说哪个村,哪家的老人要退休的。看着老子坚决的表情,知道不是儿戏。小儿子说一句:“养老我们没意见,给口粮也应该,可你要那么多玉米干嘛?还有,你们要那么多黄豆和芝麻干嘛?”</p><p class="ql-block"> 仇福端着架子,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我们需要用玉米喂点鸡;黄豆换豆腐;芝麻换香油。”</p><p class="ql-block"> 老三活泛:“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拉起哥哥弟弟跑了。</p><p class="ql-block"> 仇福后面喊一句:“商量不商量都是这个决定,秋后把养老的东西拿来!”语气不容置疑。</p><p class="ql-block"> 儿子们回到家中,媳妇们顿时炸了锅,各家争吵声此起彼伏。女人们将满腔怨气撒在了男人身上。老二老三家的媳妇更是抱起孩子回了娘家。</p><p class="ql-block">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村里都传开了——仇福要退休。村里人不痛不痒地说几句风凉话,全在看笑话。</p><p class="ql-block"> 几个儿子家无论是吵是闹,日子总要往前过,最后商量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拖着。</p><p class="ql-block"> 秋天过去三个月,不见儿子们把养老的东西送来。仇福派媳妇去催。老大、老三、老四找借口不露面,老二老五态度坚决:没有!</p><p class="ql-block"> 仇福气不打一处来:“反了反了,白养活你们这么大,麻野鸟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们不给,我去找个说理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仇福借个三轮车,拉上媳妇去县法院。</p><p class="ql-block"> 大北村距离县城20里,仇福蹬三轮一身汗,进门高声喊:“冤枉啊冤枉!”</p><p class="ql-block"> 门岗孙大爷一步跨出门,断喝一声:“喊什么!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大声喧哗?”</p><p class="ql-block"> 仇福吓一跳,低声说:“我要告状。”</p><p class="ql-block">二厅的王厅长上班,正好进门。孙大爷一指王厅长:“要告状找王厅长吧!”</p><p class="ql-block"> 王厅长客气地把老两口让进办公室,还给倒了两杯水。</p><p class="ql-block"> 仇福开口:“青天大老爷,我要告状,状告儿子们忤逆。”</p><p class="ql-block"> 一句话把王厅长逗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还把旧社会的词搬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听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耐心地说:“养老的事情,最好你们还是商量商量,法院里叫厅外和解。”</p><p class="ql-block"> 仇福一听法院让自己商量可不干了:“和解?你们院子的牌子上写着“人民法院为人民”,我不是人民?凭什么让我和解?当初我受了多大的委屈,现在终于能说话了, 你们还不给判。”</p><p class="ql-block"> 仇福由一件事引出了一堆事,鼻涕眼泪一大把,把自己怎么被划成地主;运动中怎么被批斗;村里人怎么看不起自己;别人家的孩子能上学当兵,自己家的孩子不行......。沾边不沾边的一辈子的委屈全说了出来。末了一句:“你们法院判也得判,不判也得判,不行我就去省城告状。”</p><p class="ql-block"> 王厅长无语了,本来案子也不复杂,更不愿意把事情扩大。一张传票下去,让仇老汉和他的几个儿子三天后到庭,当场宣判:限定当天五个儿子把养老的东西全部拉到县法院来。</p><p class="ql-block"> 仇福告儿子,官司赢了。仇福成了名人,不光全村,全县都知道了。村里人当成新闻在讲仇福家的官司。嘴快的妇女把这稀罕事都外溢到了外县。</p><p class="ql-block"> 一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秋后,几个儿媳妇在街上公开讲:粮食有的是,养老就是不给。老俩不是喜欢告状吗?今年接着告,法院判什么,我们就给什么,以后年年上法院。</p><p class="ql-block"> 刚刚趋于平静不久的村子再度喧嚣起来,如同平静的湖面丢进去一颗巨石,泛起层层涟漪。村民再一次把目光聚在仇福家,个个只等着看笑话。</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五,仇福的大孙子仇大让从省城回来。改革开放后,他算村里第一批出去做小生意的人,靠着敢打敢拼,几年下来挣了几万元钱。</p><p class="ql-block"> 仇大让出生前,正是运动高潮的时候。仇福正站在台上被批斗,一次次交待一次次不过关。这时候有人说仇福的大儿媳难产,造反派批红了眼,那里还管人的死活?更何况是地主家的儿媳妇。老支书的媳妇当机立断,让儿子套上车,把仇福的儿媳妇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才算保住了大人孩子的命。仇大让一出生,头上就顶个地主家狗仔的名声,从小就备受歧视,以至于造成怯懦、胆小、怕事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如今有了钱,仇大让一改往日的怯懦之态,骑着崭新的“野狼125”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在街上呼啸而过。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亦觉得扬眉吐气,嘴里哼着小曲,长头发一甩,手下不由自觉地加大了油门。</p><p class="ql-block"> 转过一条街,当街站着村支书。如今的村支书是原来老支书的儿子。按村里的辈份,仇大让该尊称村支书一声爷爷。仇大让见了村支书就像老鼠见了猫,赶紧下车掏烟,嘴里喊着:爷爷爷爷。</p><p class="ql-block"> 村支书沉着脸训斥道:“小兔羔子,挣了几个钱,大北村装不下你了?骑这样快,撞着人怎么办?回家给你爹和你几个叔叔捎句话:赶紧把你爷爷养老的事情解决了,你们家不嫌丢人,村里人还嫌丢人呢!再要闹下去,等你爷爷死了,让你们爷几个往地里背。”</p><p class="ql-block"> 仇大让唯唯诺诺,嘴里答应着:行!行!叔叔们不给我给。调转车头一溜烟跑了。</p><p class="ql-block"> 村支书转身,背着手,嘴里喃喃:“丢人现眼!”</p><p class="ql-block"> 非常规的事情还得用非常规的办法办,法院都没有太好办法解决的问题,被村支书寥寥数语轻松化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