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 知 心 （2008.8）

钺

2008年3月21日，是我职业生涯中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我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那时，正值全国“两会”。一天中午，我突然接到驻京办同志的紧急电话，称一位美籍华人女士反映不服一、二审判决，替父上访，情绪激烈。因我复查过该案，所以，让我负责接待并做好息诉服判工作。

放下电话，我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虽然接待过数不清的当事人、上访人，但美籍华人还是头一个，若在谈话中稍有不妥，就有可能造成国际影响，又恰在全国“两会”期间……

下午1时整，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我接起来一听，正是那位外籍女士。我急忙梳头整装，快步赶到楼下接待室。一进门，女士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您好，请问是赵法官吗？”我微笑着说：“是我，您好！”我们俩边落座边相互打量着对方。她身材瘦削、高挑，大约有一米七二左右，脸色青白、憔悴，带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几乎占到脸部的一半儿，穿着一袭黑色束腰圆摆时尚风衣，挎下一个十分夸张的大黑旅行包，风格十分独特。她先开口了：“没想到法官这么年轻啊？！”一口纯正的海外普通话。“哪里哪里，四十岁了，不年轻了。”她又说：“我们是同龄人，我长你两岁，可比你老多了。”“哪有啊，你风度翩翩的，气质美女，像是做新闻媒体的……”她笑了，露出一脸谦和：“我是搞设计的，设计一些图片、图案。”我心里暗暗揣摩，那个大黑包里会不会隐藏着录音机、窃听器什么的，她看起来很像个记者。我试探着问：“您父亲还在住院吗？”因为我下发驳回通知书时，他还在医院治疗。“不，他已经去世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身素色，为什么要进京上访。她显然有些激动：“我父亲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车祸之前他没有任何病，肇事方是全责，这是法院认定的，为什么就给我们判那么少的费用？！今后治疗费、精神损害赔偿费为什么都不判哪？！中国的法律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失去父亲的痛我完全能理解，我的父亲也不在了。但你父亲起诉的时候还没有治疗终结，还在进一步治疗中，那时今后治疗费难以确定，精神损害赔偿金额也不好确定。原审认为你们还会发生后续的诉讼，可以在后续诉讼中根据治疗终结的情况再判决精神损害赔偿金，这样也没有违反法律的规定……”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辩论，一会儿神聊，说到激动处，她哽咽难禁，我也热泪盈眶。从审判谈到执行，从中国法律谈到美国法律，从中国人的生活谈到美国人的生活，从她目前所面临的问题到今后可以走的诉讼程序，从是否聘请律师到有可能出现的判决、执行结果……两个近乎同龄的女子——一个美国公民，一个中国法官，从艳阳高照聊到日落西山，不知不觉中，紧张激烈的声讨转变成破涕为笑的理解。

当接待室已经灰暗到必须开灯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她也跟着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打扰了您一个下午，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可以吗？”我笑着摇摇头：“不用客气，你能想开比什么都强。”她又天真地笑笑：“那抱一下，好吗？！”我还没来得及反映，她已经张开双臂紧紧地将我抱住……然后，她轻轻擦掉眼镜片上的泪痕，潇洒地向我挥挥手，翩然而去。望着她那纤细的背影，我心中一沉，丧父之痛感同身受，如果我是这个案子的一、二审办案人，会不会先判些今后治疗费，还有精神抚慰金……回味这一下午的谈话，虽然案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但想到调整好了她的心态，我也一阵释然，这件事似乎应当到此为止了。

不料次日清晨，刚到上班的时间，那位女士的电话又进来了，她就在楼下。她说马上要回美国了，会尽量去做她母亲和弟弟的工作息诉罢访，重新开始生活。今天是特意来向我道别并送一份礼物的。我神经一紧，说声再见倒是可以理解，败诉送礼就太不可思议了，是不是要搞什么名堂？

我警觉地下了楼，见到那位文雅的女士。她很兴奋地拿出一个信封，我心里“咯噔”一下，皱了皱眉。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精美的书签，激动地说：“昨晚赶制的，你知道我就是设计这个的，这是我亲手制作的塑脂书签，上面的背景是暗色的，用你姓名开头的两个字母ZY中的Y变形为天平的支架，两边是三角形的荧光天平，中间字母Z变形为树枝，顶端的一片绿叶，就是你给我的印象，一叶知心，你使我认识了中国的法官，留个纪念吧！”我看到书签的最后写着：“03/21/08 Meeting Shenyang .China赵法官惠存”。看着她那动情的目光，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与幸福，这难道不是对我最高意义的褒奖吗？活成一束光照亮世界，温暖他人！

这个精美而独特的书签一直摆放在我的案头，时时刻刻提醒我是绿叶的同谋。那片嫩绿，也一定会长久地生长在她的心里……多么希望有一天这小小的叶子能长成参天大树，让更多的人看到森林，看到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