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村庄

吴文海

　　时光总是这样在日出日落中一天天悄无声息地从眼皮底下一晃而过，那轮中秋团圆的月亮似乎还挂在树梢呢，眨眼间，时令已来到了冬至。

父亲几天前就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去过节？我清楚父亲的意思，他不是催我，而是提醒我，怕我平日里只记得公历而忘记农历的日子。城里离家也就三十多分钟的车程，上班时要不是遇到出差在外，每个大小节日，我总会回到老家那个院子陪父母吃上一顿饭，尽管很多时候就像做客一样，匆匆地回去急急地返城，但多少也算是尽到一点为人子女的本分。现在已是闲人一个，整日窝居在这水泥钢筋浇筑的城里，时不时也会生出一种腻烦的情绪，何况冬至大如年，自然是要回去与父母一起过个节的。

开车从络绎不绝的洋浦疏港公路下来，往中和古城方向不到两分钟时间就到了我所在村庄的地界了。路口到村头仅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这是乡亲们通往外面世界的必经之路。儿时的记忆里，这条土路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坑洼不平，两旁或是葱茏茂密簌簌作响的刺竹林，或是延绵不断长满荆棘的小山包，山脚下时不时还露出几冢坟地，气氛显得有点阴森恐怖。尤其是雨天，路面泥泞不堪，每次黄昏放牛回家，我总要紧步跟在大人身旁，稍一落在后面，心里就哆嗦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如今，通往村子的这条土路早已变成了一条足以容纳两辆轿车迎面对开的平坦宽敞的水泥路，两旁的刺竹林和小山包也已被挖掘机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栋连着一栋外观靓丽的楼房。我放慢车速，摇下车窗，可路上没有遇见一个行人，沿路新建的民居也是院门紧闭铁将军把守，只有村口一侧的田坡上，几头黄牛在瑟瑟寒风中低头吃草，任由一群白鹭骑在它们的脊背上跳来跃去而毫不介意。一边是今非昔比的乡村新貌，一边是寂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氛围，这种对比在我心中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一路将车子径直开到了家门前路边那棵大酸梅树下。

这棵酸梅树的年龄比我大出许多。小时候，每年春天它那嫩绿的叶子刚长出枝头，就被我们一帮伙伴摘下，然后捣碎加点盐巴搅拌，那味道酸中带甜，真是难得的爽口美味。十年前，环村路开通后，村委会将这里打造成一个休闲景点，专门用平滑光亮的大理石绕着树头砌起了一圈五十来公分高的护栏，在正午树荫覆盖的地面铺设了道板砖，安装了石桌石凳，巷子里庚爹家的大儿子还出钱买了个电视机，用铁匣子装着固定在酸梅树干上。开头那几年，巷子的老人整天总是躺在吊床上悠闲地听着山歌调声，孩子们则在周围玩耍打闹，尤其是中午和晚上，人们吃过饭后都集中到这里围坐在石凳上聊天打趣，好不热闹。每次回去，我都谨遵父母的教诲，给大叔大伯大爷以及青年后生们逐个递烟点火，以感谢这片故土对我的养育之恩。可是近几年来，随着几个老人相继离世，加上左邻右舍的青壮年都拖儿带女到城里谋生，这棵酸梅树下已很难再见到当初那种喧闹的情景了。今天是冬至，我心想这里应该会比平时多一些人气吧？可是，推开车门下来，四周照样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几张有些破旧的吊床在冬日的寒风中空荡荡无精打采地随风摇晃，地上是一片在树上熟透没人打理而掉落下来的酸梅果子，一只母鸡咕咕咕咕地召唤它的一群鸡仔在悠闲地觅食，旁边的石桌石凳上，肉眼可见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刚进家门坐下，一支烟还没抽完，父亲从堂屋里捧出一碗汤圆，顺手将妻买回来的桔子分出一小半，吩咐我去村里的祠堂拜祭祖先。慎终追远，饮水思源，村里几百年来一直沿袭冬至祭祀先祖的规矩，俗称祭冬。小时候，这个仪式十分隆重，当年新添男丁的户主们在冬至的前一天，一起联合到祠堂喜气洋洋贴门联供三牲焚香燃烛祭祀开村始祖；冬至这天，生产队的社员们全都放下手头的各式农活，在祠堂前面的晒谷场上支起一排大铁锅，杀猪宰牛摆酒设宴，全村男女老少难得清闲一日饱餐一顿，那喜庆热闹的气氛丝毫不比过年逊色。时过境迁，随着生产队的解散，如今祭冬的仪式简化多了，只有当年新添男丁的户主们依照旧规于前一天到祠堂举行祭祀仪式，冬至当天乡亲们集体聚餐的习俗已不复存在，顶多就是一些老人们叮嘱小辈端上自家的食物，去祠堂摆放到神案上供奉先祖享用罢了。

前些年新修建的祠堂飞檐翘角粉墙黛瓦金碧辉煌，两扇厚重的仿古实木大门敞开着，门柱上的一副对联“珍重冬烝追远祖，多生社会接班人”，一看那鲜红的颜色就是昨天刚贴上去的。大厅正中的香案上，烟雾缭绕，香烛正旺，摆放在右侧厢房的平板电视正播放着儋州山歌，但里面只有几位八九十岁的老人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打盹。摆好贡品焚香燃烛后，本想过去打声招呼问候一声，但想想或许老人们正做着美梦呢，不忍心惊扰他们，就轻身退了出来，顺便去离祠堂不到一百米远的村小学旧址去看看。

村里这所小学是我人生起跑线上的原点，在这里，我曾点着煤油灯背诵《草原英雄小姐妹》，挤在简易的长条板桌板凳上抄写乘法口诀，与同学们一起在凤凰树下排练《我爱北京天安门》，拿着自制的球拍在那张用砖头垒砌的乒乓球桌上与同伴们三局两胜轮流决胜高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高潮时期，邻近几个村庄的孩子都送到这里读书，学校曾一度多达两百来名学生。但进入新世纪后，孩子们陆陆续续跟随父母到外出务工地就读，最终于八年前被教育局一纸公文将其成为了尘封的历史。如今，物不是人已非，那栋建于上世纪80年代曾经是当时村里建筑地标的二层教学楼已重新装修，改成了村委会办公室；操场四周已被高高的铁丝网围起来，里面是一个标准篮球场，原先春夏季节满树火红喜庆的凤凰树已不见踪影。几位弓腰驼背的老太婆围坐在靠门路边一处避风的墙头烤火，跟她们打过招呼后，我推开虚掩的铁门走了进去。村委会的办公室锁着门，楼上楼下空无一人，我独自一人徘徊在那个小小的篮球场上，心情有点落寞，像一个打翻的五味瓶，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真有点说不清的感觉。要说家门前路边那棵酸梅树下仅是我们一条巷子十来户人家的公共场所，沉寂冷清一点倒也可以理解，但祠堂和学校是我们这个两百多户村庄的活动中心啊，在这个“大如年”的冬至节日，怎么会这样寂寥无人呢？

“二叔，回来过冬至啊。”正有些纳闷，一个熟悉的招呼声从铁丝网外传来，转头看去，是村委会书记家贵，身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家贵的父亲和我是同一个曾祖父的堂兄弟，他早些年大学毕业后，先是在村委会打杂做文书工作，前年换届选举当上了村支书。

家贵打开村委会办公室大门，盛情地邀我进去喝茶。我带着一肚子的疑惑问他:“今天是冬至，村里怎么没见到几个人？”他说:“你是在外多年，偶尔回来也只是在家里吃顿饭就匆匆回去，村里的情况当然不晓得。我们这个村庄已从生产队时期的一百来户增加到现在两百多户人家，人多地少，一年到头全家人起早摸黑侍弄那四五亩地，也只不过填饱肚子，远抵不上外出打工一两个月挣得多，谁还愿意待在村里守着这几亩薄地呢。″

"出外打工也不容易啊，乡亲们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家贵递过一支烟给我点上，那语气似乎觉得我有点少见多怪:"说咱们北岸人不是有一手过硬的泥瓦匠手艺么，砌墙抹灰贴瓷砖打涂料安装门窗，女人们跟着男人打下手做小工，一年下来总是有接不完的活。你问今天冬至村里怎么这样冷清？年底了，接下的活计不敢耽误人家呀，除了那十几户新添男丁的户主昨天回来一起祭冬外，其他人都在外面赶工期忙着挣钱哩。你别看村里平时是有点冷清，但乡亲们在外面常年干得是一个热闹呢！要不是这样，村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新起的楼房！还有就是，这十几年来，咱们村已有不下一百户人家在城里买地建房举家搬出去了，这些人家虽然户口还在村里，但平时都锁着门，只有清明节上坟才回来一次。”

我问家贵，村里那么多的田地就这样撂荒无人耕种，这不可惜了？他将泡好的白沙绿茶给我倒上一杯，神情显得有点兴奋，说大片大片的田地变成荒坡，谁看了不心疼。好在儋洋一体化后，中和镇已纳入环新英湾“一区七镇”规划区域。咱们村濒临北门江，风景优美，土地肥沃，镇里计划按“旅游+农业”发展模式进行开发建设。今天上午去镇政府开会正是为这事，已有几家公司正在和咱们洽谈土地承包转让事宜，有种植冬瓜蔬菜的，有种植香蕉水果的，有搞花卉种植的，还有搞鱼塘养殖的。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春节期间大家回来后，召开村民会议征求意见，选择合作企业，然后做好土地流转工作，将村里的土地集中承包出去，到时乡亲们不仅可以入股分红，愿意的还能在自家门前就业，不用再背井离乡去外面闯荡啦。

几杯热茶下肚，感觉身子暖和多了。家贵起身拉开窗帘，一片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原本有些沮丧郁闷的心情也变得亮堂起来。记得曾经看过一份资料，由于城乡收入差距、教育资源与医疗资源配置不均、土地流转与农业现代化等因素，过去十年，我国每天消失的村落多达80至100个，至2023年底，城镇化率已达到66.16%，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远的不说，仅是我们儋州北岸地区，这些年来，有多少个村庄因为搬迁安置而自然消失，又有多少个村落因为举村移居城里而变成一个空壳，这些都是亲眼目睹的现状。社会总是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变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追求美好的生活呢！我们这个村庄将来肯定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家移居城里，甚至可能还会因为环新英湾区域的建设需要而整村搬迁也未可知也。人生其实就是在不断与昨天告别中走向未来，只要日子过得有奔头，只要心中永远装着这片故土，乡亲们凭借自己的本事迈开双脚外出闯荡，这何尝不是一件值得令人欣慰的幸事。

这样想着，面对这寂静的村庄，我的心里释然多了。

2024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