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平原旧事:(三)李集烟火</p><p class="ql-block"> 1975年秋,农业学大寨掀起新高潮。山东组织省财贸系统各厅局和团省委的干部,组成农业学大寨工作团,进驻聊城地区高唐县。</p><p class="ql-block"> 我忝列其中,成为高唐县固河公社李集大队一名工作组员。</p><p class="ql-block"> 徒骇河从村南流过,河堤高大的杨树在平原上画出了一条弯弯的绿带。秋天的田野麦苗儿葱绿,村庄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我们一行九人,悄然入住村中一落独院、一栋正房,融入了这恬静的乡村生活。</p><p class="ql-block"> 九人成组进驻一个村庄,队伍不可谓不大。组长是团省委副书记,绝对高配。除了组,各公社还有工作队,县里则驻工作团。团长是省委常委、团省委书记徐建春。就这阵势,显示了多大的决心?无他,当年九月在十几年学大寨基础上,全国提出了建设大寨县。省里决定用三年把鲁北平原的高唐县建成大寨县,省下派人员一年一轮换,用三批人完成任务。我们是第一批。</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大寨县建设,曾提出了明确的具体指标,如粮食产量“要上纲要、跨黄河、过长江”,即亩产分别400斤、500斤、800斤;要求干部参加劳动“一二三”,即县一级干部每年劳动100天,公社干部200天,大队干部300天。</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俯视这一段历史时会看到,合作化以后的农村,国家制定了农业发展纲要(40条)、人民公社条例(60条)。这一百条政策再加上十几年学大寨,却并没有解决农村农业发展问题,非农人口还得吃粮票。这次大寨县建设,应属学大寨2.0,它恐怕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大包干)之前,在原体制机制下的最后一次冲锋。当然,它没有成功;它又是一次历史性的探索;它更是对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政策的一次历史性的反证。</p><p class="ql-block"> 我小子有幸,又赶上了这历史性的一刻!</p><p class="ql-block"> 平原上的乡村,日子流转变换,自有其序律节奏。秋后的活计,除了外出上河工,余下的劳力都在翻棉花田。一个生产队几十人挨着,一锨一锨地翻地。这不仅是我们在践行“村干部每年劳动300天”规定,更是接触群众、了解群众的好办法。没几天,就与各自生产队的群众混熟了。</p><p class="ql-block"> 社员会议是免不了要开的。须讨论和布置生产劳动任务,河工的出工安排等等。也有务虚的,比方,怎么“割资本主义尾巴”问题。那时候,讨论这个问题时髦,也是潮流。</p><p class="ql-block"> 但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呢?真正“虚”得摸不着边际。我们就此提出一个可以讨论的把手:为什么自留地的庄稼长得比大田好?这是事实,谁都承认,可为什么呢?社员们面面相觑,似乎难以回答。</p><p class="ql-block"> 这又是一个历史性的设问。循着“狠斗私字一闪念”刨根,就是资本主义思想作祟,精心管自己的,粗心干大田的。也听说有地方把它作为“尾巴”割了的。但是,保留自留地是人民公社条例(农业60条)规定的,取消它,就成了大寨县吗?高唐至终也没有取消。</p><p class="ql-block"> 可是,同样的问题往另外的方向想:既然自留地庄稼长得好,那把自留地扩大了,产量不就提高了吗?后来的“大包干”不就是把所有的土地都变成了自留地吗?</p><p class="ql-block"> 解决农业问题的钥匙,早就攥在我们自己手里,重要的还是如何想。李集、高唐,甚或鲁北平原,都没有大寨那样的虎头山、狼窝掌,即便豪情万丈,在哪里着力?其实,调整政策、改土治水、压住盐碱,使用新技术,产量必定提高。如今的鲁北平原和高唐,就是这样。</p><p class="ql-block"> 我们则仍专注于生产队劳动和工作组的集体生活。每天,组里轮班留两人做饭,其他人下地。</p><p class="ql-block"> 冬天睡凉炕,被褥返潮,有太阳的天气,组员们都把被褥拿出来晒。组长、团省委副书记孙振法的被子,那么宽、那么长。我不明白,就问他:“你的被子怎么这么大?”他明明听见了,却不理我。忍不住我又问了一句,结果他高声抢白我:“两个人睡,不大能行吗?”“两人?”原是他拿来了当初结婚的被。我那会儿光棍,哪知道这些夫妻鸳鸯事。后来我结婚,妈妈给我准备的也是这样的被,才知此乃天下流俗,古已有之。</p><p class="ql-block"> 说起做饭,那会儿没有剔骨肉,买点肉做菜算荤头,剩下的骨头很难办:扔了可惜,单独做又不值当。我说:这东西可包包子。众人皆反对,组长用他那特有的胶东荣成腔说:“那是吃不起包子了,才放骨头。”有一次轮我值班做饭,把骨头剁成块,包了几个包子。普通包子都是团花摺,骨头包子做成弧形摺。一口下去,香气四溢,同声说好,排骨包子这才被认可。以后包包子不分什么摺,所谓“包子好吃不在摺上”。结果吃的时候,人人挨个捏,专找带骨头的包子吃。</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工作团团长、团省委书记徐建春来李集调研,中午和我们一起啃馒头就熬白菜。谁知吃着吃着,她的那碗白菜里出现了一个烟头。这多大事故啊?建春团长没觉得多大事,再盛一碗接着吃。我们却揪着当天做饭的组员丁殿广不放:准是你的!小丁急得满脸通红:“不是,绝对不是!”但他抽烟哪,有百嘴也说不清。过后,我们调侃他:你是一只脚踩在锅台上,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大铲翻白菜,翻着翻着,嘴里的烟头就与调料一起进了锅。他急次白脸辩说是粉条里带的,我们就想看他着急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想起那段生活,工作组副组长、团省委秘书长李光泉写道:“鲁北忆,最忆是高唐,一铺土炕十人睡,自制卷烟火苗黄,群聊冬夜长。”</p><p class="ql-block"> 记得入村后第一次开团员青年会,工作组几人坐在前面,主持会议的是一名近四十岁的前团支部书记,紧张得吭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忽然说起了“老三篇”、说起了白求恩。他说:“你看人家——白——求恩,那么大——的共产党员………”,“嗯——?”我们尽皆愕然,思想半天,才明白他是把伟人写的“加拿大的共产党员”给理解成了“那么大的共产党员”。但怕他尴尬被众人取笑,不敢当场说破、纠正,只能等晚上躺到炕上时,说来大笑一场。</p><p class="ql-block"> 1975年12月,我被调到工作团办公室,住在县委,离开了李集。在那里,我结识了孔繁森。他是我们工作团赵寨子工作队副队长,时任聊城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他大体每周回一次县城向团部汇报。之余,必洗头洗澡,我经常看到他神情焕然、头面光鲜的样子。他认真地告诉我:“海鸥牌洗头膏,很好使”。几十年后,我去聊城参观孔繁森纪念馆,一看到他年轻时的照片,便忍不住泪流:如此可堪大任的好人,竟这样轻易而去,实是老天不公。</p><p class="ql-block"> 1976年中秋节,我特意跑到李集,与同事们过节。丁殿广骑自行车来回60里回家,向他母亲讨来了一只鸡,我们过了一个有鸡吃的中秋。第二天,当我返回高唐,在固河汽车站等车的时候,大喇叭突然传来伟人逝世的消息。我心里只觉得紧,脑子里只觉得茫然。没有车了,我坐在一辆大胶轮拖拉机后轮瓦上,颠回了县城。</p><p class="ql-block"> 1976年10月6日,粉碎了“四人帮”;再过半个月,我们撤回了省城;鲁北平原离着那个“把所有的大田都变成自留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后,我再到高唐,平原已经大变。正像副组长李光泉在《忆鲁北》里所写的那样;“鲁北好,旧颜换新貌,徒骇马颊两碧水,千里平原喜腾飞,能不忆鲁北?”</p> <p class="ql-block">与工作组副组长李光泉在山西昔阳大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于2024年12月26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