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金瓶梅》之七十四 潘金莲没有当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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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做官与女人做妾，角色不同，却有相通之处。

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却是生活的主角，所谓主妇，即此意也。经营一个家，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也需要统筹规划，左右周旋，需要长袖善舞，杀伐决断。一个媳妇管三代，官太太做好了，做官应该不是大问题，就像贾府的贾老太太，出去做官大概率不会比贾政差哪儿去。

潘金莲也有一点儿做官的潜质。

《金瓶梅》第七十四回，潘金莲抓住了西门庆和如意儿厮混的把柄，借应二爹请客之际，向西门庆“勒索”李瓶儿那件“值六十两银子，油般大黑蜂毛儿”皮袄。西门庆取袄时，如意儿也趁机要了“一套翠蓝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一件蓝潞绸绵裤儿、一双妆花膝裤腿儿”。如意儿本和潘金莲心存龃龉，为了调和双方，西门庆把送袄的任务交给了如意儿，于是有了下面这段互动:

——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 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 "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 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 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们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 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 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 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 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 声是的。"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时拿两 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

如意儿来送皮袄，潘金莲顺手牵羊，不但收了皮袄，还顺带收了如意儿。有人说，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把拥护你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对你的人搞的少少的。潘金莲粗通“政治”之道，一件小事，被她弄的妥妥帖帖，做成一篇大文章。

有手腕，有心眼儿，甚至有格局，怪不得潘金莲虽然在大院里位居老六，却在主要领导心中坐了第一把交椅。

且看潘金莲和如意儿对话的几个节点，这几个节点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深藏不露，句句都有深意，把如意儿一步步钓到手里。

“爹使你来？” 如意儿来送袄，潘金莲明“知其意”，却故意有此之问。明知故问无不是有心之问。她意在提示如意儿要明白自己的地位，按今天的话说，就是要站位准确；按哲学家的话说，就是要弄清“我是谁”。位置把握准了，言行举止才会得体。我潘金莲才是领导心中的“主儿”，你如意儿岂能和我同日而语，你虽然和领导上了床，但和领导上床的人多去了，孙秀娥还不是经常挨打，来旺儿媳妇还不是上了吊，这都是前车之鉴。“爹”让你来送袄，是让你来给我赔不是，是给你台阶下。大小王你要分清楚，你要强化这个意识。果然如意儿不得不低头，说:“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 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 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潘金莲一个问话，让如意儿从根本上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心悦诚服缴械投降，两人的主仆关系由此确定。

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亦是官场上的通病。现在的领导班子，都是上级配的，保不准就有不知深浅的家伙，例如某位市长县长，总觉得自己是政府法人，总想和书记平起平坐。他们不知道天无二日，不知道他是“爹”派来配合书记工作的。遇到这样的人，不妨像潘金莲这样多多点拨，促他转变观念，认准位置，从一而终。

“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潘金莲看似很随意，其实有深意。 西门庆给没给如意儿什么，这本来是如意儿的私事，与潘金莲无毛线关系，但现在潘金莲和如意儿已是主仆，她要显示她的管理权、知情权，她要试探如意儿会不会藏藏掖掖。潘金莲又是一次明知故问，以她对如意儿的了解，她断定如意儿不会空手，但她就是要问。她要看如意儿怎么表现，事上见真假，仨核桃俩枣，东西不多，但见的是实情。见微知著，当领导就是要善于从小事上识人，从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上认人。

潘金莲还有文章要做。

果然，在如意儿如实报告“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后，潘金莲宣布了她的施政纲领:“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表面看，潘金莲给了如意儿很大空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管你怎的”，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你不犯着我”这个原则之下。这是指导她和如意儿之间的行为准则，是对如意儿的基本要求，也是对如意儿的警告。“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放在眼下的说法，就是“双赢”。在保证她的利益不受侵犯的前提下，她不反对大家共同富裕，这很有点新中国外交“五项原则”的味道，那五条说: 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潘金莲有大国风范。

“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 声是的。"西门庆给如意儿的衣裳，潘金莲却要她向月娘报告，这就是潘金莲的老辣之处。

人的言行举止，无不受自己社会地位的有序制约；人与人之间的往来特别是上下尊卑之间，更要接受这个规范要求，僭越尤为大忌。西门大院中妻妾奴仆成群，也有其相应的规矩，大家各守其位，各尽其责，虽然暗流涌动，但大面上还过的去，西门庆、吴月娘、潘金莲和如意儿四人的关系亦如此。潘金莲和月娘虽有妻妾之分，但都有名分，同属在编人员，所以潘金莲不管在吴月娘还是西门庆面前有点造次，也情有可愿。如意儿则不，她虽然上了西门庆的床，但毕竟不是在册，不是名正言顺，她可以对潘金莲不太服气，但在月娘这个正房面前必须中规中矩，绝不能把上床的事抖出来。因此，如意儿向西门庆要了衣裳，就有一个如何面对吴月娘的问题。

李瓶儿死了，如意儿暂且归吴月娘直接管辖，越过吴月娘去向西门庆要衣裳，如意儿没这个资格。就像现实中越级和领导直接联系，无论是汇报工作还是领取任务，都是个忌讳，把握不好就会引火烧身。某君在县里当局长，一日去给县长汇报工作，说书记有什么什么意见，话没说完被县长截住，说你都给书记说了还给我说什么，此君立马下不来台。此话一经传出，包括那些副县长们在接受了书记的任务后，第一个念头无不是考虑如何过县长这一关，毕竟县长是“现管”。潘金莲从被卖给张大户到现在，也算经风雨见世面，尤其是到了西门大院位居老六，怎么处理好班长副班长及同僚之间的关系，心得体会一大把，既然如意儿已成了自己人，不妨言传身教，提醒一下。

西门庆妻妾成群，放在今日，亦有副职几个，办公室工作人员一大堆。潘金莲算是一个副职吧，她游刃其中，如鱼得水。做妾也好，做官也罢，既然都是生活的角色，就有相通之处，思忖一下潘金莲这几个节点，也许对做官不无裨益。

可惜潘金莲没有当官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