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蜡烛过早熄灭

宋文渊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原创3600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老师与我是同乡,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家住荣威山脉一贫穷山窝。奶奶为他取名胡乐述,姐姐胡乐萍比弟弟大五岁。父亲胡了芝身高一米五,乡亲们赠他一个官职——胡部(不)长。胡了芝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不问正事。长辈劝他要勤奋,多动脑动手维持和关心这五口之家,他心态坦然:“天垮下来有长杆子顶着,我操哪门子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身高一米六二的母亲能干,不得不撑起这个家。在三年困难时期他们能艰难度过,确实不易。眼看生活开始有所好转,天有不测风云,麻绳专挑细处断,母亲英年早逝。这给胡了芝沉重打击,神经恍惚,不辞而别,据说去很远地方,以补皮鞋为生,从此杳无音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接过家长重担,里里外外一把手。出于无奈只读了一年级的乐萍要带弟弟,辍学的姐姐十分想念书。她背着弟弟去村小教室外旁听,两支小手抓住窗条,不时踮起脚才能看到板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姐姐背着弟弟与同学们一起上学和放学,中午回家,一双尖尖脚的奶奶还在田地忙碌。她们姐弟经常饿得喝冷水和偷吃邻居家的生红苕或有辣味的生茄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旁听日子开始那段时间,老师把她姐弟当空气,没过问。有次弟弟在背上又哭又闹,影响教学秩序。老师用教棍向窗口打来,未掌握好力度,把姐姐手指打得鲜血直流,那条伤痕伴了她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十指连心,姐姐忍着钻心地疼痛,来不及哭泣而是哄弟弟:“弟弟乖啊弟弟乖,别哭别哭,回家路上我找窝笋给你吃哈,生窝笋好吃不辣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弟弟果然听话,姐姐旁听了一年,九岁时回家帮奶奶干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扫地煮饭,洗衣喂猪和鸡牲鹅鸭。四岁弟弟没有玩伴,独自满山遍野跑了两年后,因无钱交书学费,也学姐姐独自去学校旁听。一直站在阶沿上,哪怕不断左脚换右脚,一天下来总感双腿麻木。时间长了,有位老师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小娃儿,过来,我问你,学校马上半期考试,你敢不敢参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乐述高兴得跳。考试结束,他获全班第一名,学校破格免费让他进了教室。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坐位,第一次成为有名份的学生,第一次闻到新课本的香气。好奇地同学们难免产生嫉妒,由于乐述营养缺乏,长得头大四肢细,大家给了一个绰号——胡萝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乐述读三年级时,姐姐十五岁,家里来了好心亲戚对奶奶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姐呀你真不容易,为减轻你的负担,我找到一个好人家,是不是该让乐萍出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把乐萍叫来一齐听,媒人介绍:“男方姓黄,住枷档湾,年龄稍大但有木匠手艺,虽然不算大富大贵,油盐柴米和零用钱不成问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听热闹话对乐萍说:“孙女耶,以我们这样家庭,就认命吧!我也舍不得你这么小的年龄就嫁人,那有啥子办法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镇上一餐馆,双方小辈和家长见面。乐萍提出:“我有两点要求必须满足,一是我要带弟弟出嫁,户口同时迁过来,二是要供弟弟继续读书,否则就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黄伍胸有成竹:“我当多大事,你弟弟读书,每期不就是三元书学费吗?我还是给得起的。我也有两个要求,一是我们接收了你弟,彩礼就不提了,二是只能供你弟读完小学。”一件终身大事就这样在没有一点感情基础的情况下草率定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来到黄家,伯父伯母出台规定:“胡二娃,我们每天都要上早工,你煮好全家早饭,个人吃了去赶课,下午放学后扯猪草要够猪吃,如果不够就把你吃的那碗倒给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姐姐随爹,身子矮小身体单薄,对农活轻重没有选择自由,虽然担抬不论,但必须搁倒换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年后姐姐生下一女儿,加上把乐述从来都当外人看,从此黄家对姐弟俩没有好脸色。 姐姐夫妇关系在不温不火中又度过一年,姐姐抛下女儿毅然决然远走他乡打工去了,正如她名字,一朵浮萍到处漂泊。 乐述放学回来,习惯性的多远就喊:“姐姐,我回来啰”,连喊几次无人答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伯母平静地告诉他:“别嚎了,就当你姐死了”。乐述气得捶胸顿足,失去最亲近的靠山,这成为他一生中最撕心裂肺的一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乐述虽寄人篱下,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在小学期间成绩总是冒尖。毕业已十二岁,他知道在黄家读不成初中。自己求知欲又很旺盛,于是回老家求奶奶,三年不见,奶奶两鬓斑白,佝偻身板。奶奶一下紧紧地将乐述搂在怀里:“我支持你读书,一定支持”。胡乐述离开黄家,回来与奶奶相依为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队苏支书看准胡二娃是可塑之才,尽力给祖孙俩与关照。初中学习费用由支书負责。苏家小妹也常来帮奶奶洗头,剪发,洗衣服,做鞋,种自留地,摆龙门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初中三年后,胡乐述毫无悬念考上中师。这是人生转折点,标志着跳出了龙(农)门,标志着草鞋可以换皮鞋,标志着端上铁饭碗,今后可以打钟吃饭,盖章拿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报名的头天晚上,奶奶与乐述进行了长谈:“二娃,做人要懂感恩,我看苏家女不错,虽文化不高,相貌也不算有多出众,但勤快善良体力好,你们订婚吧!”乐述不语。奶奶继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已经是离天远,离地近的人,奶奶看来活不了几年啰,支书说过,等你上学离家后,叫我去他家一起生活。我老来有个着落也知足了,你上学和工作也安心得多,是不是?但是你若不答应这门亲事,我死了也不会闭眼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乐述点点头“奶奶放心,多保重,自己照顾好自己,只要放假我会回来看你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82年,我考入师范去报名,眼前一亮,我们班主任居然是胡乐述老师。我办完手续在旁边等待,他忙完后我们站着进行了简单交谈:“我师范毕业留校从事古汉语教学”胡老师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胡老师随母长得一表人才,洁白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这笑容,让旁人觉得他好像含着金钥匙出生,一直生活在蜜糖罐中,严然一位奶油书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对班上工作采取无为而治,充分相信学生,大胆培养学生自治能力。从不凡事亲历亲为,好为人师,说三道四。班长严然成了副班主任,主持工作。各项任务都在全校获得好名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生微笑是胡老师标配,他的粉笔字堪称硬笔书法艺术品,可惜无法收藏。他讲课吐词清楚,语速适当,每个字都会使我们听明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讲巜孔雀东南飞》,《长恨歌》,《石豪吏》《琵琶行》《赤壁怀古》以及许多边塞诗,哀怨诗,悼亡诗也总是带着微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同事调侃他:“假设你被约谈,留置或出庭,也可能还是带着微笑,这玩笑是否开得有点过火?”胡老师任然是一笑了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其实胡老师大不了我们几岁,总把我们当弟弟妹妹看待,从不发火。如同学有缺点和错误,他带着微笑,以极大的耐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同学有病,他把中药煎好一次又一次送到寝室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因为是老乡,我去胡老师寝室次数相对多些。从多次谈话中得知,奶奶去逝前,他与苏小妹完婚,家安在农村,已有一双儿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毕业分配工作后,与胡老师联系就不多了。但知道他为帮家里干农活方便,从师范校调到家乡高中校工作。子女带在镇上读书,他常常利用星期天,把学校厕所大糞挑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子女先后考上大学后,胡老师工资捉襟见肘,土里又创不出多少钱。于是将家属带到镇上开小卖部,有点微薄收入补贴家用。仍改变不了节衣缩食生活状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得是2007年下学期某一天,胡老师和往常一样,带着微笑认真上课,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倒在讲台上,人事不省。班长一边安排人快去通知校长,一边齐心协力把胡老师抬回寝室。校长到来,不断呼喊,胡老师没有意识,不能说话。马上安排工会主席找车送去省上医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按医院规定,得先交三万才能入院。电话打回学校,校长犯了难:“我查了学校账,只有余额三千,要筹齐三万得花点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郊县当书记的老班长,得到消息,火速赶去医院交上三万。并通知城内同学安排好各自工作,轮流去护理胡老师。检查结果,胡老师是属脑溢血。医生尽够努力,但回天乏术,十天刚过,胡老师与世长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师娘又哭又诉:“你怎么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哇,哪怕你卧床一年半载,我为你端屎接尿也想得过哇。你还不到五十岁呀,你儿子才读研究生,女儿还在读本科,你走了,我们几娘母该怎么办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同学们不断劝师娘节哀,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如何安葬问题。事发突然,老家没提前修寿山,而师娘要求葬回老家,她去扫墓方便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班长决定:“先火化后我找个公墓暂时存放,等家里墓修好后再送回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年寒假,在省城读书的师弟师妹,自驾借来的车将胡老师骨灰送回镇上,先去高中校园内,绕操场一周。师生们不断的抹眼泪,目送灵车放着哀乐远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料想这个春节,竟是他们三娘母此生最后一次团聚。过年后假期快结束,兄妹俩临走时告诉妈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等我们毕业参加工作后,一定把你接到大城市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在返回学校的途中,一加油站外公路上停有重型货车。他们刚到车旁,被迎面飞驰而来的货车,挤扁了小车,兄妹双双毙命,两条鲜活生命瞬间消失。惨状不敢描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师娘得到噩耗,踉踉跄跄跑去跳进堰塘,被追上来的人救了上来,学校派人不间断陪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成语词典上有祸不单行,而没有发现祸不三行词条,难道上天在打瞌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班长通知全班同学一个不少去师娘家料理后事。葬礼结束,在特殊场合开了一次班会,大家纷纷提出捐款。回家后我打电话问班长,一共捐了多少?他只回答:“反正能够保障师娘后半生衣食无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唉!那支蜡烛过早熄灭了,怎不令人痛心疾首。</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