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老人，请别相信我的话

仗剑为文

冬天， 站在大雪纷飞的省城街头，看到远处蹒跚走来的一位拾荒老婆婆，让我想起那位身着单薄衣衫、匆匆而去的老人——

五十年前，老人住在我家乡县城的那个小巷里。那天，她的丈夫被抓走后，孤身异处的她，到了夜晚就感到害怕而大哭起来，让小巷里的人感到恐惧、心痛。母亲只好叫了大姐过去，同她睡在一起作伴。后来，她因没开怀生孩子，就认了我大姐为干女儿。大姐的干爸干妈，我称吴爸爸王妈妈。

上世纪八十年代，吴爸爸平反恢复工作，接着办了退休回到南昌。不久，我也考到南昌来读书。在一个周日的中午，我到了王妈妈家。那时王妈妈家在一幢带天井古宅的楼上的小房间里，大约十来个平方，但屋内摆放的床、方桌、衣柜和一台可将机头翻到台面内的缝纫机等物品，如装进盒子里的积木，一件挨一件，摆放有序，没有间隙，井井有条。房间里的每块楼板都擦得发了白，干干净净。在方桌上方的窗台上，还摆放了含着一朵小红花的玻璃瓶。

那次，在王妈妈家吃的中饭，是我在南昌读书吃得最丰盛最尽兴的一顿……两位老人的盛情款待，让我感到受之有愧，也就没去再打扰他们。

世事沧桑。吴爸爸迁化不反，古屋拆掉建了高层住宅，王妈妈搬到一栋高楼里住去了。我也从县里调到南昌工作。在周末的晚上，我与妻子走在灯红酒绿的步行街上，忽然想到来省城工作半年多了，还没去看看王妈妈，便同妻子左转右拐找到了王妈妈的家。

在四楼，我真不敢信，站在防盗铁栅门内的白发稀疏又蓬乱的、脸如枯菜叶的老人，就是从前那位有着光亮头发和微红脸颊的富态的王妈妈。我迟疑地站在铁栅门外，在衰老的干瘪的脸上，看到那往上翘的颧骨和有着慈祥目光的眼神，才又叫了声王妈妈。

王妈妈的屋内，纸盒、瓶子以及篮篓等乱七八糟的物品，随意丢满在地上，让人无立脚之地。

我和妻子坐在床沿后，我告诉王妈妈我来南昌工作了。王妈妈高兴地喊道，好啊好啊，太好了。然后，她望着墙壁上唯一悬挂的那块镶着吴爸爸像的写着“光荣退休”的牌匾说，那年，老吴平反后叫我去县里生活，我就没去，在南昌多好啊。后来，老吴他退休和我在南昌多好啊！

看到牌匾下的小圆桌上，有盘似乎已回锅热几次发了黑的鱼，我问王妈妈是否吃了低保。王妈妈点头说吃了，并从内衣里摸出一个摺子给我看。妻子接过王妈妈的摺子翻了翻说，每月这点钱你够用？王妈妈说，我一个孤老婆婆够是够用，只是老吴的抚恤金不能按时打到银行，有时半年打一次，叫我这半年去吃什么啊！我老吴可是国家的干部，国家每个月给了这钱的，他们再这样下去，我去告！看到王妈妈很激动的样子，我交待妻子回县里后帮王妈妈问问。

妻子在县里问了有关人后，告诉我吴爸爸是企业干部，现在企业的窘况能给就算很不错了。听到此消息，我郁闷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在一个傍晚，提着花12块钱从菜市场买来的30个鸡蛋，到了王妈妈的家。

王妈妈满脸笑容把我迎进了屋，我看见王妈妈屋里还是那样凌乱，也不想久呆，就赶紧将妻子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妈妈。王妈妈的笑容马上从脸上消去了。她睁着眼，追问着我，老吴他不是国家干部……国家没拨？看到我肯定地点头，王妈妈嘴巴张着，木然站在那儿，那双充满着迷惘的眼睛，只是痴呆呆望着墙壁上“光荣退休”的牌匾。

那天，我仿佛有人在后面挥着鞭子赶一样，急急忙忙地就从王妈妈那个逼仄的家逃了出来。

可不幸的事发生了。王妈妈的像上了都市新闻的电视寻人启事。电视上说，今天傍晚时，一位80多岁的老人从菜市场出来走在街头不幸摔伤，现老人在市医院进行抢救，请其亲属速来医院办理有关手续。

王妈妈就这样没给任何人说句话悄然地走了。在医院里，王妈妈的亲人对我说，王妈妈是胆小而有意把屋子弄乱使窃贼进不了屋。还说，王妈妈得到我买的鸡蛋高兴的不得了，见人就讲我送了鸡蛋给她。王妈妈是在菜市场捡菜吃。听到这些，想到是我将这个老人的年深日久地享了多年的美梦击碎，让她在这个世界感到惘然若失而心灰意冷地走了，我悔恨不已。

远去的老人啊，请别信我的话！

我抬头朝着穹苍喊道。

(本文写于我从县里调来省城工作的第二年的2005年，并发表在《人民网》（《人民日报》网络版）的主页上。不久之后，我们国家实行了“社保”制度，退休职工的养老金按时发放有了保证。现在无论是私营企业的人员，还是在农村的老人，也都有“社保”养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