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情缘】父亲的铁路生涯和我的家

赵公三亚

上篇：长长的夜

父亲的一生见证了东北铁路历史的沧桑和新中国铁路的兴旺。他的铁路生涯要从闯关东说起。

父亲赵芝公，生于1904年，故于1975年1月2日。曾用名赵蘭亭，老家：河北省-沧州市-吴桥县-桑园乡，今年是他诞辰120周年。

一、含泪背井离乡寻找哥哥

河北吴桥县地处黄河下游，那里的土地贫瘠，连年遭受旱灾、蝗灾、水灾。连年的自然災害和军阀战乱使河北饥荒严重，民不聊生。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许多人被迫含泪背井离乡，逃往东北寻找生路。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是规模最大的人口迁移事件，被称为“闯关东”。河北吴桥是最早闯关东的人群，自1919年到1927年间，仅河北吴桥逃荒避难而闯关东的人就有8千之多，数量和规模均达历史最高。大伯父和二伯父就在那个年代最早的一批逃离了河北闯关东的。

↓河北省闯关东路线图

关东是指河北省山海关以北的地区（又称为关外）。从闯关东路线图来看，主要就是从河北中南部地区和山东西北部出发，途经山海关，从辽西地区进入东北平原腹地或北上到吉林，乃至黑龙江等地。

↓当时大批逃难河北人蜂拥登上北上的火车，开始闯关东的生涯。

二、父亲的足迹

两个伯父自从家逃难出走后，两年多渺无音信。奶奶，大姑和大娘都非常着急。由于生活穷困潦倒，全家人都走投无路，父亲受奶奶和大娘的委托，1920年只身一人登上北上的火车，开始闯关东，去寻找失联多年的大哥和二哥，那时父亲年仅16周岁。

↓父亲闯关东从这里上火车

买车票了上火车，他身上已分文不剩，只能在河北逃荒人较多的通辽下车驻足，开始边打工边寻找哥哥，饥一顿饱一顿地四处闯荡。经多方打听，从河北老乡那里得知大伯父自老家出来后不久就病故了，二伯父在松江省绥化县一个小铺店打工糊口，生活很艰难落魄。

↓父亲的火车票只能在通辽火车站下车。

得知两个哥哥的下落后，父亲投靠他们无望。只能在通辽和白城（洮南）一带继续颠簸流离，顽强求生。当时四洮（四平至洮南）铁路正在兴建，需要大量临时劳工，上天給了他生存的机会。

↓当时的白城子火车站

洮南火车站位于白城境内

四洮铁路全长312公里，分两期建成。第一期为“四郑段”，即四平街至郑家屯，全长88公里，1917年4月开工，同年11月30日竣工 ，1918年1月正式通车营运。

↓1919年郑家屯火车站

1919年，北洋政府开始筹划将四平街至郑家屯的铁路延长到洮南，1922年10月，开始修筑“郑洮段”，全长224公里，1923年11月建成通车。

1921年4月，还动工修建四洮路的支线郑通(郑家屯至通辽)鉄路。支线长114公里，在同年10月竣工。

1923年12月11日，四洮铁路正式建成通车，结束了白城地区没有火车的历史。

↓1928年南满地图

↓1932年新建的郑家屯火车站

四洮铁路建成后，1925年5月28日又开始修筑洮昂铁路〈即洮南至昂昂溪段，全长224公里。于1926年7月15日竣工并正式通车）。

↓民国时期的昂昂溪火车站

↓不同时期的昂昂西溪火车站

“四洮铁路” 和“洮昂铁路”建成通车后，急需招募铁路工人。在铁路上谋份固定工作，需要有点文化和须掌握一定的技能，这对于穷苦的难民来说简直是难如登天，大多数人都望而怯步。但父亲还是决定去闯一闯。由于父亲年轻，还读过两年私塾（当时算是有文化人了），没想到还真的被录取了。开始被分配当检车学徒，由于父亲勤学好问，又能吃苦耐劳，接受新事物能力也强，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了检车方面的基本技能，并能独立地进行检车工作。

↓父亲身着铁路制服

1924年7月1日，四洮铁路的运输及财政大权完全由日“满铁”监督和控制，并把四洮铁路局设在四平。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满铁”总裁内田康哉攫取了这条铁路的经营权。随后不久，日本侵略者进一步夺取了四洮铁路及其附属建筑。

↓1929年父亲在洮南与工友合影（父亲2排左2）

↓父亲25岁时与工友在通辽（父亲左2）

↓1931年日本关东军占领洮南火车站

↓洮南关东军门胁部队总部

1931年经朋友介绍父亲成了家，同年爸爸携母亲第一次回河北吴桥老家探亲看我奶奶，没想到那也是最后的一次。父亲很小时失去了父亲，奶奶见到爸爸带妈妈回去，非常高兴。记得母亲曾跟我们说，那次回去见到老家生活极其困难，招待他们做最好的菜里面只放两块肥肉，大家都舍不得吃，剩下留着以备下次做菜时再用。打那以后没多久，奶奶就不在了。由于日本入侵，社会动荡，父母再也没有机会回老家探亲。

↓1932年郑家屯车站的日军

↓日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铁路徽記

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满铁）既是一个经济组织，又是对其所经营及附属地区握有行政权的机构。南满洲铁道株会社的成立，标志着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东北进行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侵略的开始。

1933年4月1日大姐在洮南出生了。

↓1933年8月1日四洮铁路局夏期讲习所检修科全体同学卒业摄影（父亲2排右1）

自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冦占有了南满铁路以后，日本人不拿中国人当人看，规定中国人不能吃大米，否则就是经济犯，日本人配给中国人的粮食只有橡子面和玉米粉，猪狗都不肯吃，人吃了不仅涨肚，而且难以排便。日本鬼子变本加利地奴役中国人，铁路工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父亲不堪忍受鬼子的欺凌，决定逃离洮南北上到中东铁路谋生。因为1934年日寇还没完全控制中东铁路，昂昂溪以西的铁路还在俄国人的掌控之下，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相对较好，父亲就和几个好友一同北上来到了内蒙博克图镇，到铁路检车段作检车员。从这以后，每当父亲工作调动或变迁，我们就沿铁道线搬一次家。

三、博克图，我的出生地

博克图火车站建于1902年，随着铁路的开通，这个小镇逐渐繁荣起来。大量的俄国人和其他族群涌向这里，兴建了喇嘛台和保障铁路运行的各种维修站段，如检车段、工务段、电务段、机车库、水塔、发电厂，医院、学校，俱乐部，甚至教堂等各种附属设施。

↓1902年的博克图火车站

↓20世纪20年代博克图西大营和上坎全景（1）

↓20世纪20年代博克图西大营和上坎全景（2）

↓1936年同父亲与一起到博克图的好友：董世昌叔叔（中），李宝珠叔叔（右）父亲和大姐。

↓原中东铁路博克图俱乐部是一座俄式木结构的洋房，非常漂亮，可惜毁于1952年的一场大火。目前没有发现互联网任何人对博克图中东铁路俱乐部有记忆和照片。本图片是1952年以后中国人在原址上重建的面貌皆非的砖瓦结构俱乐部，如今己废弃已久。

↓博克图沙俄护路司令部原址

↓左图博克图喇嘛台在1952年被一场大火焚毁。右图俄式建筑是沙俄中东护路队司令部的原址，日本佔领博克图后用作警察署机关。

↓这是苏联在中东铁路使用的徽记

1928年～1935年，博克图由苏联中东铁路公司管辖。但随着日本占领东北领土的扩大，1935年苏联将中东铁路转手卖给了日本，许多俄式建筑转而为日军所用。

伪满政府宣布中东铁路收为国有铁路，委托“满铁”经营。日、“满”、苏三方代表于日本外务省正式签订中东铁路转让协定。从即日起，满洲里至绥芬河及哈尔滨至宽城子的一切权利以及属于该铁路的全部财产出卖与伪满洲国政府。该路督办公署及路警处所属职员隶属“满铁”。中东铁路理事会解散。同日，由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的铁路总局接收了中东铁路，划归伪满哈尔滨铁道局管理。哈尔滨至宽城子（长春）被定名为京滨线（长滨线），满洲里至哈尔滨定名为滨州线，哈尔滨至绥芬河定名为滨绥线。

↓正当日本全面入侵扩大中国整个东北领土时，1935年3月23日苏联与伪满洲国就出售中东铁路问题达成协议，苏联牺牲中国人民的利益，助纣为虐以1.4亿日元单方面将中东铁路及其一段支线卖给伪满洲国（实际是日本）。

“满铁”为了适应日本的军事侵略和经济掠夺的需要，长滨线于1935年8月31日，滨州线于1936年8月1日，滨绥线于1937年9月17日，把原中东铁路的宽轨（1524毫米）相继改为与东北地区铁路相同的轨距（1435毫米标准轨距）。

中东铁路由日本株式会社管辖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

↓日本满铁把原中东铁路的宽轨（1524毫米）相继改为与东北地区铁路相同的轨距（1435毫米标准轨距）

1936年9月，随着“满铁”的机构改革，滨绥线一面坡以东划入牡丹江铁道局。同年11月，滨州线昂昂溪以西划入齐齐哈尔铁道局。至此东北铁路全部由满铁铁道总局统辖。

↓父亲到博克图刚两年，日本铁蹄就踏了过来，仍然没有躲过日本人的统治和欺凌，继续过着饥寒交迫的亡国奴日子。

1936年7月二姐出生了，1938年大哥赵连增问世，家里最困难的年代1941年3月我出生了，1943年7月弟弟又出生了。父母给了我们生命，但他们的生活负担越來更重。

↓1936年母亲与大和刚出生百天的二姐合影

儿时的苦难记忆，深深地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博克图四周群山环绕，西沟下坎那里地势低，就像个锅底，穷苦的铁路工人都居住那里。好几家住在多拼的长长一趟红砖房，每家都是一屋一厨的简易住房。从我家房后可通往西沟。我家西侧有大山墙那间，是老许家。他家的大女儿许群英，与我大姐是同学。儿子叫小生子，是我玩小。我家东侧是老赫家，他家大儿子叫赫宝安，比我大姐大概大两岁，他家还有小儿子和小女儿。在再往右还住有两三家，我不认得。

每家住的房子都一样，先经过厨房再进住屋，总共不足15米，厨房锅台烧火做饭同时也加热火墙取暖。住室南北各有一窗户，靠北窗是个通铺大火炕，整整佔去了大半个房间。火炕要专门烧柴加热。那时博克图冬天很冷，最低温度经常有零下50多度，光靠火坑和火墙取暖不够，还要另外增加一个铁炉子，放置在屋地中央。靠着南窗下面放着一条长板凳，这样屋内几乎就没什么活动空间了。火炕的炕沿是父亲用木板搭起来的，砖砌的土炕上面直接铺上高樑秸秆皮编织人字形炕席，炕席用了多年己有多处破洞，边缘也破了。一家六七口人同睡在这个不大的火炕上。二弟小时刚会在炕上翻身滚爬，屁股就被破炕席的毛茬把屁股划了个大口子，后来留下一长长的大伤疤。

↓1937年时的大姐和二姐

日寇统治时期全家都吃不饱穿不暖，为了活命，母亲操持家务，什么活都干，喂猪养鸡，蛋肉舍不得吃，卖钱换粮食。母亲是全家最辛苦的人，我们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我生下来还没几天她就下地干活了，起早贪黑外出到山坡上去挼灰菜，回来做猪食喂猪、做饭…，把我扔在炕上，顾不上管我。我很早就被断了母奶，主要靠喂米汤。听妈妈说，她怕我翻身，掉到地下，她就给我做了一个填满高粱米粒的，两边高中间低马鞍形的硬枕头，把我脑袋限定在中间，不能左右转动，只能平躺，以防我翻身滚到地下。据说刚出生的小孩这样省事，无需大人照看，大人可以放心地去干活。如此一来，我还没发育成熟的软脑壳就被定型成了扁平形。

我小时候没见过大米饭，天天上顿下顿地吃帶皮的大碴子粥，一种形如芥菜疙瘩的布留克腌制的咸菜是唯一的菜，没有饥饱地把肚子撑的很大。因此我变成了大脑壳，小细脖，总填不饱的大肚子，缺钙的小细腿，营养极度不良。

↓1943年我与哥哥姐姐（坐在櫈子上是作者本人）

我活下来算是侥幸命大，而我的哥哥就没有这那么幸运，他没有活到日本投降。那时博克图冬天最低气温常在零下50-60℃，夜晚怕把猪冻死，常要把猪趕进屋内与人同住。厨房饭锅既用来做给人烧饭也用来煮猪食，生活环境十分恶劣。在我三岁那年，大哥不幸染上了日本鬼子投放的白喉病毒，妈妈抱他去医院日本护士给打了一针，放个屁就没气了，那年他还不到7周岁（1944年）。几乎在相同的时间，我家附近邻居有十多个小孩都突然得了白喉死去，大人们都怀疑是日本鬼子投的病毒。日本侵略中国，哈尔滨732部队研究生化武器，在博克图就有个秘密试验机关。 这个机关在火车站附近，是一栋黄色二層楼帶三角飘窗的日本建筑，日名为《白桦寮》，后来证实这里就是日本关东军、731部队的生物武器秘密试验点和情报传递机关。日本投降后在我家房后发现很多他们丢弃的防毒面具，形状怪异，孩子们觉得新奇又害怕，有的小孩还拿起来玩装鬼。从那以后有两年多的时间，天黑我不敢自己单独到门外。

↓日本投降后在我家房后发现很多他们丢弃的防毒面具

↓这是哈尔滨732部队研究生化武器，在博克图的秘密试验机关原址。 这个机关在火车站附近，是一栋黄色二層楼帶三角飘窗样式的日本建筑，日名为《白桦寮》，解放后这个黄房子用作于博克图铁路小学校教学楼。60多年后，即2011年我重返故地在此留影纪念。

还有一件事让我始终不忘，记得我三岁那年，姐姐领我到东边的马路旁，看到有好几个邻居家小孩正在马路上玩耍，突然日本鬼子的骑兵队从西沟方向奔驰而来，隔壁邻居老赫家小女孩正蹲在马路中央，躲闪不及，马队从她身上飞驰呼啸而过，其他孩子都被吓得惊叫，日本鬼子连头也没回便扬长而去，幸好小女孩受伤不重。这是我小时亲眼目睹的一幕，它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恐惧的阴影和对日本鬼子深深的仇恨。

↓驻博克图的日本骑兵队

↓横冲直撞的日本骑兵队

哥哥死后妈妈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常常自言自语“我若是不送他进日本医院，他还死不了…”。

↓驻博克图日本关东军护路队

还有一件难忘的事是在1945年的5月份，博克图大地刚开始回暖，父亲帶姐姐和我到喇嘛台下坡的地方种菜，我在旁边玩耍。在清理荒草时突然來了两个日本鬼子叽哩哇啦地大喊大叫，生拉硬拽我父亲，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吓得我和姐姐直哭，不让抓父亲。他们还是把父亲抓进下坡不远处的黄房子里，那就是当时的日本警察暑。

↓我家与日本警察暑和喇嘛台的相对位置，菜地位于警察署和喇嘛台中间。

↓父亲被抓进日本警察署关进黑屋子

姐姐急忙跑回家找妈妈。妈妈急忙去警察暑要求放人，但怎么哀求也没有用，他们说父亲是故意纵火犯了法，被关进警察署的黑屋子里，等待审訓。

妈妈也不知怎么办好，后来跟街坊友邻筹借了两筐鸡蛋，又从母亲的远房亲戚王大姨父那里借了两百块钱给警察暑送去，最后终究才把父亲放了出来 ，父亲险些没遭到灌凉水和毒打。

↓这是左博克图喇嘛台（1952年己被一场大火烧毁）与日本警察署的遗址。

1945年8月9日，在中国军民的协助下，苏联红军对盘踞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发动决定性一击。

苏联出兵东北那年，大姐十二岁，二姐九岁，我四岁，二弟两岁。苏军飞机不断轰炸日军和响起防空警报，妈妈抱东西，带着我和姐姐们钻进防空洞，防空洞就在我家房头旁边，进了防空洞，妈妈突然想起二弟他还躺在屋里炕上，忘记抱出来，大姐急忙又跑回家去抱二弟，幸亏防空洞离家不远。在西大营的日本兵被苏联红军轰炸得四处逃窜，饿得到处找食物。中国人都躲进了防洞，日本鬼子就挨个地进防空洞内进行骚扰，叽哩哇啦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看到吃的拿起就走。由于西大营是苏军轰炸的重要目标，离我们家很近，妈妈非常害怕。那几天日本鬼子逼着父亲上班，不能和我们在一起。妈妈怕鬼子再来骚扰，决定马上转移到西沟老郑家那里的防空洞去躲避，那里离我们家很远，是日本鬼子也不容易发现的地方。

↓妈妈抱着正在有病发烧的弟弟，二姐在前，我在后背着一个很重的大背包，里面装的是妈妈煮熟的鸡蛋，跟在妈妈的后面跑，跑不动摔了个大跟头，爬起来又跑，终于钻进西沟山坡老郑家的防空洞，避开了鬼子。在那里又躲藏了好几天。直到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不必再躲避苏联飞机的轰炸了。（本图片Al生成）

苏联出兵中国东北是在1945年8月9日。这次军事行动是依据美、英、苏三国领导人签署的雅尔塔协定，苏联于1945年8月8日发表对日作战宣言，宣布从9日起与日本进入战争状态。

↓苏联军队从东、西、北三面进入中国东北，向日本关东军发起大规模进攻。1945年8月15日，日冦宣布投降。

这场战役一直持续到8月底，期间苏军基本肃清了东北地区的日军，对日本关东军造成了重大打击，并加速了日本帝国主义的覆灭 。

东北解放了，我们终于结束了14年的亡国奴生活。

下篇：朗朗的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