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岁寒时》

江乐

当故乡凛冽的寒风穿过千山万水映入眼帘,霜花在母亲身后白茫茫的大地上呈现时,我知道,又一次归乡的行程已经成为了父亲母亲一年中最大的期盼,望着母亲满头的银发在寒风中凌乱地翻飞,佝偻的身躯像一枝随风摆的芦苇,迷茫的眼神呆滞地望着远方,我再也抑制不住犹如缺堤奔涌的情感,站在异乡街头的转角处热泪盈眶,旁若无人地痛哭流涕,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三十三年的离乡羁旅,为了生活而奔波,我从没注意到母亲那曾经满头的青丝是什么时候开始一根根变成了现在的满头银霜的、那曾经俊俏的面庞是什么时候变得如今沟壑纵横的老态龙钟的样子的,母亲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起来,怎么也无法与印象中她的样子联系起来。 <div> 寒冬千万里,向母亲的身后望去,那曾经多么熟悉的村庄变得越来越陌生,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孤独地侧卧在故乡群山叠嶂的山坳之中,儿时那个热闹非凡的山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衰败起来。当一阵寒风吹过母亲的肩头,老屋前枝头上仅存的几片树叶在寒风中凌乱地翻飞,故乡便又多了一层萧瑟的景致,又一个冬天降临了,延伸向村外的小路上了无人踪,那些千里之外归家的人还在为回家的盘缠而辛勤劳作,再等上半月,无论有钱没钱,无论是好是坏,村口小路上便会如约而至出现许多匆忙回家的身影,那是一个村庄无言的守候,也是长年奔波在外打拼的人心之归途。再过上半个月,村内那一把把生锈的门锁将会在新年到来之前陆续被打开,那些紧闭的大门将再次吱吱呀呀地响起,一座座老屋的尘埃也将被再一次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将再次点燃一个村庄久违的人间烟火气,红红的春联和夜晚绽放在空中的礼花将会为那个沉默寡言的山村带来一年中唯一的一丝丝喜庆的氛围,村后坟场便有了鞭炮炸裂的声音响起,也便有了许多无法言说的开心的、幸福的、委屈的、无奈的泪水流淌。</div><div> 故乡在心里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自我们出生那一天起,她便在我们生命中铬下深深的印记,无论我们走向何方,故乡便成了我们永远的牵挂,故乡是根、是魂、是归宿,是我们血脉的起源、生命的摇篮。故乡是清明那柱香、是中秋那轮月、是春运时那张回乡的车票,是无意间流露出的乡音。多少个在外游离的日子里,我们总是在无数个睡梦中梦回童年那快乐而又单纯的日子,我们总是在闲暇之余千方百计打听着故乡的一切消息,我们总是在每一个落寞的时刻常常想起故乡的温暖与包容。故乡也是每一位游子心里永远的痛,她给予了我们生命,却没有赐予我们生存的本领,于是,便有了背井离乡、有了辞老别幼、有了四海为家、有了羁旅异乡。多少年,那些走出故乡的人们,在人生这条曲折而又漫长的路上,有人一路跌跌撞撞迷茫无助、有人一路顺风顺水功成名就、有人一路颠沛游离穷困潦倒、有人衣锦还乡风光无限、有人一无所获黯然归乡。这是一个山村年前的众生象,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要回到故乡、回到老屋、回到亲人身旁。这就是我们的故乡,是故乡反反复复上演的情景,那些离开故乡的人们,在外拼搏多年后有些变成了异乡人、有些又回到了村庄,在漫长的岁月中渡过余生,有些人再也没有回来,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div> 在与母视频通话后的那天傍晚,独自一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异乡的街头,夜晚的冷风阵阵袭来,耳旁反复响起母亲在故乡那头的喃喃细语又似乎又是叮嘱我的话:”儿子,父母老了,你也老了,要保重身体,你还有好多任务没有完成,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反复咀嚼着母亲的话语,突然发现母亲的话既是说给她自己,也是告诫我要顺应自然,好好生活,不要博命。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一生目不识丁,从小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农村妇女,生活却教会了她许多人生的哲理和生活的智慧,不经意间的每一句话,总能品咂出许多终身受益的道理,受传统习俗的影响,外公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在完全有能力供养老舅和母亲上学的时候却没有让他们进过一天学堂,这也成了老舅和母亲一生的遗憾。每每提及此事,母亲眼中总会闪现出一丝迷茫和困惑,甚至是痛苦和失落。外公曾经在村内算得上是一个人物,民国时期他曾经任过甲长,按理无论是有能力供养老舅和母亲至少上完初小是没有问题的。为了弄清外公当年的身份,我特意查阅了许多资料,当时一个村的甲长相当于现在一个村的组长,在当时一个小小的山村,他与其他村民相比,最起码应该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人物,但偏偏在子女上学这件事上,外公固执得像一头倔强的老牛,任凭母亲如何苦苦哀求,外公始终不为所动,始终坚持他那套“读书无用论”。这也让老舅和母亲留下了一生的遗憾。后来母亲嫁给父亲之后,一直耿耿于怀当年外公对她和老舅这件事情的固执。后来,当有了两个姐姐和我时,母亲在对我和两个姐姐上学的这件事情上的重视程度超乎了一般农村妇女的认知,可偏偏两个姐姐和我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天赋和勤奋,大姐和二姐在读完初中后都因未能考上中专或高中回家务农了。轮到我上学时,父亲和母亲可谓煞费苦心,在村内祠堂上到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和母亲便托远房的舅舅帮我转学到了当时镇上最好的中心小学,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三姐弟似乎从来没有给父母长过脸,轮到我时,依旧成绩平平,似乎还多了份两个姐姐身上没有的特质,那就是四处惹事生非。在历经多年苦心教育之后仍没起色的我彻底让母亲死心了。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采取顺其自然的方式对待我的学业。 后来,我和普普通的农村子弟一样,高考毫无悬念地名落孙山,等待我的将是像父辈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那段岁月,应该是我人生的致暗时光。为了让我体验做农民的艰辛,母亲总是想方设法从精神和肉体上折磨我,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被母亲从床上拖了起来,草草吃完早点便跟随在母亲和两个姐姐身后赶往家里的责任地里干农活,有时是锄草、有时是施肥、有时是收割,但每一样活计对我来说都无比的艰难,尤其是炙热的夏天,空气中弥漫着的燥热和烦燥让人实在难以忍受,为了地里的庄稼,母亲总是不顾我和两个姐姐的极力反对,坚持要我和两个姐姐顶着列日随同到地里干活,中暑,是我们三姐弟都尝试过的痛苦,那种头痛晕沉的感觉一辈子都难忘记。九十年代初,南下打工的洪流开始在故乡悄然蔓延,还没来得及缓过神的父辈们一夜之间便被年轻的晚辈们一个个出行计划打乱了方寸,一辈子从未走出大山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子女会在一夜之间颠覆他们传统的认知,一个个背负着行囊,逃也似地汇入了打工的洪流,开启了千百年来山村里从未有过的生存模式。<div> 那一年,我也毫不例外地被卷入了南下打工的洪流,高考落榜的堂哥,在故乡的小镇上历经开石灰窑、跑货运车等尝试失败后,把目光瞄准了在广西桂林开砖窑厂的妻弟,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秋日,在渠水河畔,我和堂哥开启了南下打工的行程,从流溪火车站出发,人生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在拥挤的车箱内,我们憧憬着未来美好的前程,经过几个小时的不停摇晃,在夜里8点到达了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在火车站广场,初涉江湖的我们便被小餐馆的老板狠狠地上了第一堂人生课,一盘小炒肉、一盘素炒苦瓜、一碗鸡蛋丝瓜汤、两碗白米饭被老板狂宰了70元之后,我和堂哥逃也似地跳上了开往桂林的火车,在开往桂林的火车上,我和堂哥只能忍着一路的饥饿,靠喝列车上的水充饥,第二天傍晚,好不容易熬到桂林,一下火车,我和堂哥都傻眼了,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候车厅黑黑挤满了出发和到站的人群,为了能尽快到达位于市郊区的红砖厂,我和堂哥找到了一个三轮车师傅,谈好价格之后我俩坐上了三轮车的货箱,在崎岖泥泞的乡间小路上颠簸了近两个小时路程之后,我和堂哥已经全身被雨水湿透。在黑暗之后,我俩在附近十个红砖厂反复打听和寻找,直到夜里12点左右,终于在一个操作不太流利的普通话的本地人的指引下终于找到堂哥的妻弟所在红砖厂,也许是长年累月在烟熏火燎的原因,堂哥的妻弟脸膛变油黑暗红,呈古铜色脸上满是憔悴,30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年纪。就着窑上的炉火,我和堂哥脱下淋湿的衣裤蹲在窑口一边观察着砖窑的布局,一边等待锅里为我们准备的面条,饥饿和寒冷使得我们不停地向烧得通红的窑口靠近,直至皮肤感到阵阵炙热。那是一个终生难忘的夜晚,也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社会复杂、人性的的阴暗,那段经历。第二天,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路的风尘,堂哥和我便被安排上了工位,装窑的工资相对高,但得忍受煤烟和炉火的摧残,堂哥选择了装窑,考虑到我年纪尚轻,我被安排到了砖坯房制砖,后来堂哥考虑到安全问题,还是决定让我去负责拉砖,在经历了三个月炼狱般的打工生活之后,我不得不放弃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回到了故乡。重新开始寻找我未来的出路。</div> 后来,我选择了多数农家子弟参军入伍的道路,在90年代初,当兵入伍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91年冬,在历经体检、政审、家访、定兵等诸多环节之后,我如愿穿上了军装来到了南方的军营,从此,我的命运便被南方这座军营改变,从一名士兵提干,到最后副营转业,南方这座驻军的城市接纳了我,一晃,就是33年,从故乡到异乡,从陌生到熟悉,岁月将我人生的后半部分时间留在了异乡。从此,我尝尽了乡愁的味道,尝尽了羁旅异域的无奈与艰辛;从此,我的人生与故乡之间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情感,是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每到冬季,当霜雪覆盖大地的时候,回家的意念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的神经,条件反射般地提醒我,又到了该起程回家的时候了。今又岁寒,在2024年最后一天,写下这篇杂乱的文章,想给自己一种特殊的暗示,那个遥远的村庄、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始终是我心之归宿,无论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那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乡情、乡音从未走远。将伴我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