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巷·翩翩青衫 氿溪逸事

竹梦箫音

　　五岁那年，爸爸带我第一次回老家。第一眼中的老家是肤色白皙、柔声细语的奶奶；是奶奶家又黑又高又陡的木楼梯；是青石路面的小巷；是小巷深处家家户户冒出的白色炊烟。走出小巷还有一片好大的湖，湖上有张着帆的船。爸爸说：这湖叫“氿”，天底下只有老家把湖称为“氿”。

后来我问父亲，为什么老家把湖称为“氿”？

父亲笑着：宜兴读书人的诗句“万派泉水汇作氿”。宜兴自古读书人多，山水秀美加上诗书满腹，自然出口华章。

我追问父亲，江南读书人有多少啊？

父亲答：“无论富贵贫寒，家家都有三更灯火、诗书百读的学子。”

　　父亲一生扎在文字堆里。从中南军区军政学校教员到广州市及广东省政府表彰的特级教师，父亲桃李满天下。

父亲儒雅淡泊，就如他的诗：

七律—草颂

幽幽石缝风雨客

离离原上枯荣情

山崖处处悠然乐

荒漠茫茫自得宁

志远何求声名显

桃红柳绿笑相迎

胸怀坦荡何需畏

恬淡一生独自鸣

　 父亲很帅，母亲是性情中人。

　 母亲告诉我：你爷爷的七位儿女长的都十分俊秀。你奶奶说这是因为你们老史家的祖祖辈辈多是容貌俊朗、书生儒雅、方正谦和。

千辛万苦找到了族谱，翻开186篇先祖及先祖妣的个人传记，祖辈的品行容貌跃然字里行间：

　　元末，在纷争的战火中因家破而无奈隐迹并定居江南宜兴的迁居始祖至明朝万历年前后，其派下分支三分祖让公的六个儿子中，长子世濂和次子世泽分别考取邑庠生和郡庠生。当时是宜兴东岸里史氏全族最高级别的生员。邑庠生与郡庠生的区别在于考取地点的不同，但统称为“秀才”。

明万历十年，七世族祖世濂公（1535-1616）撰写《慕家斗圩祖墓记》，第一次明示身为元朝世胄的始祖史正（1346.1-1418.8）世系。尊史正公为迁居宜兴一世祖。

明万历二十二年，世濂公与世泽公兄弟二人联袂创立以宜兴迁居始祖史正为一世祖的族谱。—族谱卷一目录

明万历二十七年，已经64岁的世濂与61岁世泽二公再次联手协力族人，共计四十四位族祖“三易暑寒及四百七十金”建立宗祠。祠堂正堂供奉始祖史正牌位及史正公遗书。

　　清朝年间，溧阳史氏发起的全国史氏大合谱中，世濂、世泽二公创建族谱序文、传记与族群其他文献均被删除。但从二公被幸存保留的祖墓记及修祠记文辞中，依然可见其文字风采与品行。明朝秀才的文辞简洁、优雅、诗性化言语行云流水一般。而清中期后无论秀才还是进士的文辞则略显拘谨、刻板，这与清朝的文字狱与八股文风有关。

读读世濂公明万历十年的文字：

“…北阳圩在其南，而溪派泱泱經之。杭家圩在其北，而官瀆潺潺注之…其性壞共氣藏而聚，其木叢森，其水環繞於四面…”—摘自族谱卷一《慕家斗圩祖墓记》

大意：… 北阳圩位于南，溪流淙淙而过；杭家圩位于北，官瀆河潺潺注入。这里的地势藏风聚气，这里的树木茂密成林，这里水环四周…

再看明万历年间的《史氏建祠记》

记载宗祠选址筹建：

“…厥位惟阳惟逸、厥土惟壤、厥木惟鹞，乔洵堪祠哉…”

大意为：…择位须向阳开阔、用土须土质优良、选材须像鹞鹰一般挺拔。以此为建祠的标准…

记载建祠过程：

“…陾陾然薨薨然登登然…”

陾陾然—投土筑墙的声音（出处诗经）陾（读音reng）

薨薨然—人声鼎沸（出处诗经）

登登然—建筑劳作的声响（出处唐诗）

　　不难想象，当时宜兴氿溪畔的青石小巷晨光水悠，方巾，皂靴，一袭青衫翩翩的史家秀才一身清正，风流倜傥。

世濂公寿登八十二，选择安葬于史正公墓东南，永世陪伴着始祖。世泽公则寿登九十。明朝人平均寿命43.2岁，二位族祖登南山之寿。

“宜兴东岸里史氏向有富名，故宗祠亦颇富厚，祭田数百亩。经理账目者必共同议举，三年一易…君当此任无织毫染…曰：廉节者持身之本也…以昭示后人焉。”—族谱卷十七《芝轩史君行述》

芝轩公讳毓琳（1854-1926）邑庠生及附贡生。为我家族第十四世嫡祖廷昂公第三子致中公的孙子。寿登八十二。因管理宗祠的财产账目分毫不差分厘不贪，其品行被赞扬外，这位族祖亦留下不少诗篇。

从鲜衣怒马少年时的：

在乡吟咏知多少，

那个诗人不让魁。

到时代大变革后的感叹：

科举至今如未废，

名场应更得元魁。

再至中年的逍遥：

火肉半盘镶炙鳝，

北窗小酌乐陶然。

八十岁时更是痴迷拍照：

留得残容传后代…

一生余剩惟春梦，

留与儿孙镜里猜。

—族谱卷十八

好一位意气风发却壮志未酬的清末书生。

“谨亭公，壮瑰伟性，和厚而严介…延名师为诸子课累费数十百金…先生素豪饮，喜宾容座常满…”—族谱卷十五《谨亭公传》

谨亭公讳文源，太学生。我嫡祖丕基公第二子。高大英俊的文源公居住在宜兴城白果巷，日常喜宾客满座畅怀豪饮，更为几位儿子不惜花费数十百金聘请名师。文源公的长子湛恩公为嘉庆年举人，是宜兴东岸里史氏在城支的第一位文举。

“先生状貌魁梧，须髯疏秀，秉性刚直，遇事敢为。”—族谱卷十五《乐泉先生七十一寿序》

这位族祖是美髯公。是嫡祖丕基公堂弟的孙子，名志让号乐泉。乐泉公的两位弟弟因为是双生子而封赠登仕郎。这对双胞胎族祖“容貌清古而性情醇厚”其中一位更是以夫妻恩爱闻名。

“公状貌奇伟，不假粉饰。少好读诗书…屡试不售虽弃举业，入太学佐父檏斋公治家业裕如也…”—族谱卷十五《佚渔公传》

售—考试得中

佚渔公讳彬，是东岸里史氏唯一一对双胞胎中弟弟的儿子。

这位族祖，继承了其父的容貌，帅的不需要任何刻意装扮。一副老天给的帅哥模样，当然就是骨子里的帅哥脾气。屡考不中就不考了，依旧读书去。酷。

　　族谱中虽有先祖妣的个人传记，但大致是贤惠持家一类描述。186篇个人文辞中，竟然有一段对女子品貌的描述：

李孺人“雍容整饰有大家风越”—族谱卷十五《李孺人序》

大意：举止优雅高贵，妆容整洁华美。注：孺人，清七品官员正妻封孺人

好一位美丽精致的江南女子！

“公讳长源字天培号裕週…应武试勇艺压其军曹，遂人邑庠生。”此公为我家族第十三世嫡祖，亦是在城支分支始祖丕基公四十岁时生的最小的儿子。

族谱记载富绅丕基公四个儿子的宅邸并排而建，日常爱策马“喜豪华倣贵游，厩畜骏马数头，日骑射角勇艺压曹卒。”长源公身材魁梧容貌俊朗，武艺高强，文试亦考取了邑庠生（秀才）。

长源公因军功及文采优异获晋升，敕封正六品武略骑尉（原称武信郎），授任江淮卫领运千总。为在城支第一位朝廷命官。“清正六品官员可获敕封父母妻子以及出行仪仗的待遇。同时，年俸银60两加年养廉银1250两、公费银约500两及禄米60斛（约1.2万斤）等，年收入约1810两白银。”—百度

难怪百度提及宜兴旗杆下史家“因家中有人做官，所以家门口竖有做官升旗的楣杆,特别高大,老远可见。”

长源公个性十足，虽“治家严肃，子弟见者怵惕”，家中却亭台花石十分的雅静。还有就是这位老祖宗妻妾人数为全族之冠。而其父亲丕基公却不纳一妾。长源公的正妻周安人被盛赞“无妒色”心胸宽和寿登八十一。长源公有五子五女，正妻的两个儿子即廷恩、廷昂二公的后裔绵延至今，其他子嗣仅传两三世。（注，清六品官员正妻封安人）

—族谱卷十四《裕週公传》《周安人传》

“公讳绍闻…人品学问为乡党所望…”—族谱卷十五《中宪大夫讷堂公传》

绍闻公为我家族第十四世嫡祖廷昂公的第二子，继其兄承棨公于嘉庆丙子科（1816年）考中第61名举人后，以道光壬午科（1822年）殿试二甲76名进士金榜题名，为宜兴东岸里史氏第一位进士。然而，在被任知县后，绍闻公却“以知县用，而公非百里之才，不屑为风尘俗吏，辞而不就，改授教职。”绍闻公挥袖辞去行政官职改任安徽徽州府教授。

绍闻公少时读书过目不忘，被称为神童，二十岁其学识及文章远近闻名。其所著的《湘真阁诗集》被录入《晚清四部丛刊》。绍闻公挥袖辞官绝非一时性起：“公见官吏…上下骄纵贪肆成风其能久乎！”绍闻公不愿与其同流合污，辞去知县改任教授，这一选择还让绍闻公的收入大减。清朝进士之路须经童生、秀才、举人（贡生）层层递进，每一场考试都异常艰辛，进士的录取率更是百万分之零点四八。在考取功名前的学子生活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父母及家族财富，考取功名获得官职后才可实现财富收入自主。知县与府教授虽同为正七品，但是：

清朝州府教授年收入白银：年俸60两，加上禄米36斛及补贴等，年收入白银约为108两。

清朝知县年收入白银：年俸45两、年养廉银平均约1000两、年公费银平均约250两及禄米45斛，合计约为1295两。

超过十倍的收入差别，绍闻公的选择绝非仅仅清高。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绍闻公的进士邸实为其父亲廷昂公的宅院。

族谱记载：廷昂公于“嘉庆二十一年自荆邑西徙居通贞观…”—族谱卷十四《慕泉公传》

嘉庆二十一年即1816年，廷昂公迁居通贞观新宅院。绍闻公获进士为1822年，其父廷昂公于1826年去世。绍闻公的宅院即现在位于宜兴市通贞观路的“天平天国王府”。

绍闻公任教职后，投其门下学子以百计，其学生中不乏后来科举高中并任朝廷命官者。但绍闻公依旧不喜附权势，对趋炎附势持厚礼登门者，绍闻公一律闭门不见。

族谱收录了绍闻公晚年的诗章：

摘录如下：

其一：…挽回世俗难援手

捡点生平怕负心…

其二：…便得文章惊世去

何曾富贵逼人来…

其三：…万事从容随福命

一生淡泊定风波…

七十岁时的绍闻公因忧国悲愤而逝，清廷赐自建祠祭祀。当时江浙一带获自建祠的集中在无锡惠山。我曾两次到惠山寻找这位族祖的个人祭祀祠，无果。我以为可能被毁，但惠山被毁祠名录中也没有。这虽与当时天平天国对民生造成的灾难性影响有关，但更与绍闻公一直以来的清廉家风有关。

　　清雍正七年，我十二世嫡祖丕基公为子孙后代能被书香浸润，迁入宜兴城，以家财夯实了宜兴东岸里史氏在城支的耕读传家基础。功成业就的丕基公在晚年却返回乡居，布衣竹杖，一如始祖的追求，云耕水钓，淡泊自持。

而我十三世嫡祖廷昂公，“形貌瑰硕…有古人耿介之风”，性情豁达、风趣。廷昂公继承祖父意愿，坚持二十年以家财资助族中学子求学科举之路。

二位先祖的努力，更有一代代学子“凿砚磨笔苦不厌”的奋力与艰辛，才有了宜兴东岸里史氏在城支由清雍正七年至民国三十七年间家族的学业辉煌。期间，在城支男丁363人中各级生员126人，其中：太学生数十人、秀才40人、贡生19人、举人5人、进士3人、民国时期名校大学生13人。

宜兴东岸里史氏在城支的英俊容貌，就如史正公派下第二十世裔孙、高个且帅气十足的90后史纯一（为十五世承棨公后裔）说的：“是始祖史正公传下的好容颜”。

史正公——元朝世胄，宜兴东岸里史氏一世祖。（详见《元朝世胄—宜兴东岸里史氏始祖史正》）

《元朝世胄—宜兴东岸里史氏始祖史正》

《云耕水钓·翰墨书香·江南读书人》

　本文是继《元朝世胄—宜兴东岸里史氏始祖史正》及《云耕水钓·翰墨书香·江南读书人》后我撰写的关于家族历史的第三篇。

族谱里还有好多故事，我整理撰写的不过十之二三。

为600多年的家族历史自豪。

致敬清正、英俊、倜傥的祖辈。

过隙年光，云耕水钓。

青绿影里，翰墨书香。

——竹梦箫音敬

　　有人问我，为何你一个女子如此对族谱上心。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小时候起就被父亲对江南的眷恋感染，或许是自幼被母亲讲述的无数历史趣闻还有家族故事熏陶，或许就是骨子里携带的血脉基因。

我与父亲

　　我的儿子与九十一岁时的外公。

　　儿子对外公外婆感情深厚。一直以来，儿子随我们姐妹多次赴宜兴老家。自从寻获族谱以来，从事室内设计的儿子承担了对翻拍的《宜兴东岸里史氏宗谱》十八卷，合约3600多页进行先后两次的修复整理。老家宜兴也深深刻入了儿子的心里。

　　寻获族谱十年来，在父亲“求清正”的叮嘱下，我追溯宜兴始祖被删改的真实身份；我读懂了先祖的名字号；我知道了先祖的品行容貌；我了解了家族荣光所在以及避不开的人间冷暖；我在父辈及自己的言行中看到了一脉相传的印记。或许，这是华夏文明得以传承数千年的根源之一。为何不去寻找自己的根，以清正之名保护她，传承她？行之，乃一生无憾。

朋友，你说呢？：）

我？我当然还会继续走下去…

宜兴东岸里史氏在城支第十九世

史公济裘长女史维娜（竹梦箫音）

——2024-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