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协组长三爷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下放是在年关前被“赶”下去的,到了乡下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那个冬天好像天气就没有好过,铅云低垂、朔风刺骨,和我们一家的心情倒是有些匹配。</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颠沛流离之后,1970年的春节前一家人终于团圆了。草屋四处漏风,夜晚一灯如豆。北京又传来聒噪:“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过年不放假。”不过社员们不管这一套,从年三十这天就自己放假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这里毕竟是鱼米之乡。1970年的农村,只要有钱,从集市上、农民手中,还是能买到任何农产品的。不像姑母住的“新(疆)西(宁)兰(州)”,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三十这天,我们已经备好所有的年货,城里当工人的二姐一家下午也过来了。水盆里养着的是活鲫鱼,半斤一条的,三岁的外甥女玩得满地都是水,不亦乐乎。这鱼在城里可见不着,在这里三角一条。</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薄暮初上,农家也静静地等待着最隆重的除夕夜。门轻轻地推开了,林家三爷含笑地进来与我父亲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三爷,贫农出身,根正苗红,是生产队的贫协组长,也是生产能手扛把子。我们四个同学插队到这里后,是他给我们编织了挑塘泥的绳筐。今天他是来看看这家“下放户”是否准备好了过年,看看有什么能让他出力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递烟打火寒暄问候以后,林三爷很快就发现了端倪,我们缺了最重要的一个年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们有鲢鱼吗?”他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有鲫鱼了。”我把水盆里的年货端给他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不一样,过年就要年年有余,哪能没有鲢鱼?”说完就掐灭了香烟,出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我家不讨这个口彩,城市里的生活是月月发工资,饿不死也撑不着;农村是按年计算收入,一年苦下来能有余粮,则是农民世世代代的愿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突兀的来、突兀的去,留下一个谜:他去做什么了?城市里正在“深挖五一六”,要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贯彻到底;农村则屏蔽了一切,安静地等待大年夜的降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就一会儿的工夫,三爷来了,右手拿了一柄鱼叉,左手用稻草穿了三条一尺多长的鲢鱼,进门“啪嗒”一声扔在泥地上,鲢鱼欢乐地在地上蹦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会变把戏吗?这会儿整个农村都沉寂下来了,忙碌了一年的社员们迎来了难得的清闲,他从哪里来的鲢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爷的脸上有些骄傲的神色,他轻描淡写地说,搞几条鱼不费事的。他说在乡下鱼虾是不值钱的,让我父亲不要介意。他接过父亲递过去的烟卷,心安理得地深吸了一口,得意地看着地上欢跳的“有余”,他觉得是他给这家人画了个完美的年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知道,这个村子里大部分人都会捉鱼摸虾,而以三爷为最。他家的土墙上挂着蓑衣斗笠,屋梁上横放着六七米长的竹竿鱼叉,墙角还有一张两头尖的木盆,可以下水塘捉鱼捞菱角。木盆作舟一翁孓立,不时地用鱼叉拍打着水面,受惊的鱼儿“扑啦啦”地跳跃起来,然后就成了三爷的客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父亲拿出二姐带来的一条“南京”牌香烟,掰了一半递给三爷,他愣住了,他是否觉得这个礼物太重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农民几乎个个抽烟,也几乎没有人买过整盒的烟。烟瘾大的农民每天都在老婆的眼皮下偷一个刚下的鸡蛋跑到小店换几支“勇士”,三角几分一盒的“南京”,则不是农民能消费的,何况是整盒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双方都怀着感动的心情进入了新春佳节。</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爷成分好,也幸亏他是根正苗红,否则就要犯错误挨斗了,这还是后来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农村房子一般是三间北屋一明两暗,明的是起居室加饭堂,正墙上照例有一幅领袖像,有没有对联不一定。穿堂风过,容易把领袖像吹得松动脱落,所以三爷想了一个办法,用两条红绳子交叉地钉住四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被农村的“朝阳群众”看到了,这是给主席像“打叉”,还得了?不过三代贫农的三爷也不是好惹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倒是我有些为他后怕,若是成分不那么硬,恐怕逃不过不讲理的造反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爷的儿子也是一个捉鱼的高手。我们曾一起在夜间打电筒去河沟里叉小鱼,那灯柱下一条黑线的,就是野鲫鱼。电筒光下一动不动,一叉下去叉头一抖,就是叉住了。用马灯捉螃蟹那就是考验耐心与定力的时候了,如果螃蟹逃脱,那几天之内都不会再有踪迹。他与我一直交往到现在,他还记得我当年教他识字的事,否则现在他就不会用手机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爷的儿子要结婚了,但儿子并不满意他爹的包办,那天跑到我这里和我住了一夜,说了半夜的话,第二天还是乖乖地去剃头洗澡就范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吩咐我去镇上供销社买了一面圆圆的挂镜,请店员用红漆在边上写了几个字;又买了一对枕巾,是牡丹花的。这个礼物很给三爷做面子,婚礼上特意请我父亲坐了首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几年回乡去,三爷早逝,他儿子那低矮的旧屋里那面镜子还在,依稀只看见“……之喜”字样,儿子已经有第四代人了,比我整整多出来一代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爷因癌症已经逝去多年,他的土坟静静地偎依在山坡的下面。农村也没有什么立碑鲜花的纪念。我曾提出要去他墓上看看,儿子惊讶而后劝阻不住,带我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土堆离开当年他扔过来三条“年年有余”的土地只有20米不到。这里安息着一颗善良的灵魂,他为“落难”的下放户,送上“年年有余”的祝福;而当年的我,却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才智用在农民身上。反思上山下乡的同时,我特别敬仰北京的孙立哲这样的知青,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应该像他那样为农民多做些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