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姑

春华秋实

　　12月10日中午，四表弟突然打来电话，我顿时有一种不祥之感。果然是姑妈走了。

刚好是一个半月前，我携爱人一起去探望姑妈。她老人家躺在床上。她女婿贴近她的耳朵，大声地告诉她，大安呢夫妻俩来看您了！她睁开疲惫的眼睛瞟我一眼，用微弱的声音挤出四个字，大安呢哟。

我向四表弟妹询问姑妈的日常饮食起居情况，四表弟妹告诉我，姑妈近来吃得少了，也不大愿意动弹。

姑妈今年虚龄98，按照农村习惯算法，已是100岁了。我一直都在担心，毕竟100岁的人。

姑妈走前一周，基本没有进食，走的那天，水都进不了。弥留之际，儿孙们守在姑妈身旁。大孙子正从南昌赶来，大概十来分钟就到，叫她老人家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可她无奈油尽灯枯，再也撑不住了，永远闭上了双眼。

姑妈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的。姑妈走得很安祥，像睡着了一样。她自己没经历死前的折磨，也没有拖累众多的子孙。她从没生过大病，即使偶感风寒，也很快就能治愈。用二表哥的话说，姑妈身体“零部件”都是进口的，耐磨抗损，质量好。

说来也是啊，姑妈的人生之旅，坎坎坷坷，曲曲折折，累没少受，苦没少吃，不具备长寿的先决条件。

姑妈前半生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贫穷一直困扰着她，让她饱受生活的磨难。她总共生育了四男一女五个孩子。那个年代日子穷啊，让五个孩子吃饱穿暖，将他们抚养成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姑妈付出的艰苦和辛劳，那是可想而知的，也是难以想象的。

偏偏姑妈又遭遇了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暮年丧女的切肤之痛。

姑父59岁时因患胃癌不治而撒手人寰，那时姑妈才57岁，尚有两个儿子没有婚配。姑妈擦干泪，咬咬牙，以她无私的母爱精心呵护她的儿女们，用她坚韧的双肩挑起家庭千斤重担，凭她瘦弱的臂膀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是弱女子，也是顶梁柱，一大家子吃喝拉撒主要靠她，还要为两个儿子操办婚事，帮他们成家立业。在我的记忆里，姑妈70多岁都还下地干农活，光着一双小脚在田里地里来回穿梭，丝毫不输一个强壮的男人。

姑父去世几年以后，大表哥又英年早逝，年过花甲的姑妈悲痛万分，失子之痛难以释怀。然而，从不向命运低头的姑妈，重新振作起来，变得更加坚强。她再三叮咛她的儿女们：有我在，你们不要怕。你们可要好好的，不然，我真的要倒下了！

去年下半年，我的表姐，姑妈唯一的女儿，因患脑瘤，经过三年病痛折磨以后，溘然离世，享年74岁。97岁高龄的姑妈长叹一声，只怪自己的寿命太长，表姐的寿命太短（其实也不太短），宁可自己一走了之，也要让表姐活在人世间。姑妈对女儿的母爱，暮年失女之痛可见一斑，溢于言表。

命运一次又一次打击，终究没有将姑妈打垮，姑妈的生命力是何等的顽强！

姑妈没进过孔夫子的门，目不识丁，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说不出什么崇高信仰，也道不明什么远大理想。然而，她有她的为人之道、做人原则，她有她的奋斗目标、人生追求。

姑妈常挂嘴边的话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吃不得苦中苦，做不得人上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就是她为人的座右铭，处事的方向标，追求的价值观。

姑妈是村里公认的好人。讨饭的上门，她省下一口，施予救济。乡里乡亲，遇到困难，她尽力相助。她不与人计较，宁可自己吃点亏，也把好处让给别人，凡事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村里出现家庭矛盾或邻里纠纷时，常请姑妈出面主持公道，她定能断出个子丑寅卯来，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因此，她的人缘非常好。加上她的辈份又高，左邻右舍，村里庄外都特别尊敬她。

姑妈深爱她的每一位亲人，即便是娶进门的儿媳妇，也视如已出，当作亲女儿看待。在儿媳妇面前，姑妈不多事、不唠叨，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不强加于人，更不盛气凌人。年轻夫妻之间，有时难免磕碰，姑妈是当然的“和事佬”，不过，她是站在儿媳妇这一边的，与儿媳妇结成“统一战线”。

姑妈念念不忘我的姑父，始终放不下我的大表哥和表姐。70岁、80岁、90岁时，儿女们都提出要帮她做寿，她均未同意，说你们的爹、你们的大兄弟都不在了，我做寿有什么意义？山中总有千年树，何处寻？世上难逢百岁人，我家有。姑妈能活到100岁着实是个奇迹，也创造了李蔡两家人长寿的历史，可喜可贺，值得庆祝一番。为此，表兄弟三家一再商量，今年要给姑妈办一个热热闹闹的百岁庆典，可姑妈还是不答应，说你们的姐姐都不在了，我做寿又有什么意义？

姑妈上有两个姐姐，我父亲是她唯一的弟弟，姑妈对我父亲真是好。在我的印象中，姑妈没喊过我父亲的名字，都是弟弟、弟弟的亲热地叫唤着。天冷了，多穿点衣服，不要着凉了，姑妈常常这样关心我的父亲，俨然她就是个大人，我父亲还是一个孩子。

我是姑妈的大侄子，姑妈是那么的疼我。我小时候的那些岁月，大家都很穷，姑妈自己都扳鼻孔不够嘴，自然顾及不了我很多，但有一件事让我终生难忘。我初中是在桂湖村读的，就是姑妈的那个村子，几华里路每天要走四个来回。每当请客人，过师傅（请手艺人上门做事），弄了几个好菜，姑妈就吩咐二表哥喊我去吃饭。中午到了放学的时候，二表哥就守在校门口候着我。每一个菜都好吃，特别是清炖肉，尤其鲜香味美，我吃得津津有味，但又不敢多吃。姑妈家的日子够紧的，平时是舍不得买肉的。姑妈看出我的心思，在招呼客人、师傅吃菜的同时，不停地给我布菜、夹肉。可我没见姑妈自己吃一块肉，姑父和表姐表兄弟也没吃肉。

我和弟弟每年新春年头都要给姑妈拜年。见我们来了，姑妈很是高兴，忙上忙下的，倾其所有款待我们。她逢人就说，我娘家侄子来给我拜年啦。姑妈到

了吃闲饭，享清福的时候，我们再来拜年，她就嘱咐儿子儿媳，好生招待我们。于是乎，这家点心没吃完，那家又送来了点心，都争着请我们吃饭。姑妈看在眼里，乐在心上。进入耄耋之年，以至接近期颐之年，姑妈身体还很硬朗，她总要和我们聊聊闲天，拉拉家常，关心下一代又下一代的情况，还要步行到路边小店买些鸡蛋、面条、米粉什么的，给我们回礼。

妈妈生前经常说，日子是过出来的，只要耐心过，就会越过越好。是的，想过去，不堪回首；看今朝，今非昔比。三个表兄弟，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家家户户买了小车，住进了楼房，过上了红红火火的小康生活。他们潜心教育子女，子女传承优良家风，个个勤劳肯干，都是赚钱的一把好手，有的还上了重点大学，考取工作吃上了公家饭。他们的子女又培养子女，一代接一代，薪火相传，枝叶繁茂，家族兴旺，家业昌隆。耳闻目睹这一切，姑妈整天乐呵呵的。姑妈晚年的日子那真叫个舒坦。不论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媳，曾孙子曾孙女，一家人都很敬重她，孝顺她。姑妈固定住在四表弟家，吃饭三个表兄弟每月轮一次，轮到姑妈去吃饭，大家都像待客一样，变着花样做姑妈喜欢吃的。姑妈也从不挑食，做什么她吃什么，总是说好吃、好吃。姑妈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大小小的儿女子孙，床前膝下，嘘寒问暖，陪伴左右。姑妈每天都过得充实，过得愉快。

姑妈的后半生是幸福的。

我似乎找到了姑妈长寿的答案。

今年春上我们又来拜年，姑妈的状态就大不如从前了，没有起床，行动不便。夏天，姑妈又恢复了元气，尚能正常吃饭，偶尔还会出去遛达。

我期望奇迹再次发生。

姑妈如此顽强的生命，却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12月12日上午，姑妈的遗体火化。我和弟弟早上六点出发，从万年县城赶到桂湖村，七点半准时启程，和姑妈的家人一起，护送姑妈的遗体到万年县殡仪馆。一路上，小车一辆接一辆，排成长龙，缓缓前行，煞是可观显眼。12日晚上、13日上午，庄严又隆重、肃穆又热烈的葬礼有序进行。姑妈膝下满堂的子孙和所有的亲眷身穿白衣，臂戴黑纱，磕头跪拜，寄托哀思。葬礼现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哀乐低回、挽歌唱响。送葬的队伍绵延不断、浩浩荡荡。我想，姑妈生前从没这么风光过吧？这无疑是给她的今生今世作了一个最完美的注脚。

世人都叹人生苦短。不论什么人，不管活到多大年纪，到最后都是一种归宿。但纵观姑妈的一生，还是很有意义的。姑妈以她的宽容大度，公道正直，赢得乡亲的爱戴、世人的称道；以她的朴实勤劳，慈悲善良，得到上帝的眷顾、苍天的嘉奖。姑妈的付出是巨大的，得到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姑妈不枉来这个世界走上一趟。

姑妈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她的后人心中，姑妈的精神风范永远激励她的子孙后代。

姑妈您一路走好啊，大家永远怀念您，您的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庇护大家呀！

2024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