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却的记忆 <p class="ql-block">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位年愈古稀的母亲:她一生含辛茹苦,将十个子女拉扯成人;她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历经沧海桑田;她理应是一本值得人们细细品读的“书”。</p><p class="ql-block">战争带给南京人民的创伤,莫过于 1937 年 12 月的南京大屠杀;大屠杀的日日夜夜对一个幸存者而言,没齿难忘;已是没齿之年的陆长英老妈妈却始终不愿开启她那扇曾被重创的心扉。</p><p class="ql-block">“9·11”美国遭受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电视中反复播放的纽约世贸中心双塔楼轰然倒塌的镜头,深深地震撼着每一个和平爱好者的心灵。随后,美国政府便向恐怖分子采取了报复性军事打击。一时间,美军开战阿富汗,成了所有报纸的头条新闻,接连不断的轰炸袭击,布什的讲话,塔利班的声明,始终在吸引着人们的视听。一大早,我带了报纸,背上相机,来到了住在南京市秦淮区某小区的陆长英家。</p><p class="ql-block">“陆妈妈,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将好几张彩色的报纸放在了客厅的桌上。</p><p class="ql-block">“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哪儿看得懂。”陆长英老妈妈衣着朴素干净,</p><p class="ql-block">年近八旬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说起话来很是精神。</p><p class="ql-block">“看不懂没关系,我今天调休,陪你读读报,打发打发时间。”</p><p class="ql-block">见陆妈妈十分乐意,我便翻开报纸,从世贸大厦到五角大楼,从布什到本·拉登,从炭疽热病菌到激光制导“GBU—28”巨型炸弹,一五一十地说开来。陆妈妈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地插话提问。渐渐地,我发现她那布满皱纹的脸的表情开始由严肃转为忧伤,并不停地叹息:“又打仗了,提到打仗我可是从心底里害怕啊。”</p><p class="ql-block">“我知道,那是南京大屠杀的阴影还罩在你的心头。”我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p><p class="ql-block">陆妈妈沉默良久。她抬头望着刚过世的老伴殷招祥的照片,终于开了口:“我俩都是从死人堆里走过来的,活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p><p class="ql-block">“作为一个南京人,经历大屠杀而躲过劫难,你是幸存者。但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保存的幸存者名单中,却又找不到你的名字。”我不解地道。</p><p class="ql-block">陆妈妈深深地叹口气:“过去的事我们老两口都是自个儿唠,从不对外人说,今儿我就破个例……我是 1923 年 4 月 9 日在南京出生的,家里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当时我家住在中华门外西长干巷的两间破草房里。一家人以收破烂贩垃圾为生,勤劳的父亲为养家糊口,常奔波于南京和泰兴之间,将用垃圾沤成的灰粪,船运到泰兴农村卖给人压田。</p><p class="ql-block">问:芦沟桥事变发生后,日本军队开始全面侵略中国领土,所到之处,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在日本人攻进城里之前,南京城里是怎样的情景?</p><p class="ql-block">陆:那年(1937 年)我 15 岁,日本兵打进来之前的头几个月,就有飞机不停地来轰炸,搞得人心惶惶。没过多久,城南城北到处响起了炮声,大概是鬼子到了城边,与中央军(国民党军队)交上了火。当时城里乱作一团,中央军还在不断地抓差当兵,老百姓知道鬼子要来,都携家带口往外逃。哥哥陆长岭为躲差曾装扮成瞎子。那天,父亲带着一家人急急忙忙往下关赶,想搭上开往汉口的大船逃命,结果没赶上。回到家里后,我们拆掉了旧草房,在城墙下面的坟莹堆旁挖了一个地洞住下。当时中华门一带城墙上架的是中央军 88 师的大炮,长干桥下河边停的是 88 师的船,在日本人进城前,城里的有钱人能跑的都跑了。</p><p class="ql-block">问:1937 年 12 月 13 日,南京沦陷。日本鬼子刚进城时,你一家人在哪里?</p><p class="ql-block">陆:我记得鬼子进城的那天好象是冬月的初十,是在夜里进来的。外面枪炮声不断,城墙被大炮打得塌了下来,碎砖碎土落下把我家住的地洞口都堵了。鬼子打到中华门后,深更半夜的也不知是几点钟,就用枪托把我们从地洞里赶出来,说是要搜查有没有中央兵。第二天,鬼子又挨家挨户抢东西,抢到的盐、米等食品,让小孩子先尝,证实没问题后才拿走。上午,日本人扛着机枪来到我家的地洞门口,把机枪架在一家人的头上,拿长枪柄对我们打来打去,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父亲比划着说是种田的。之后,我哥被他们抓走当差,我被逼着和一名孕妇抬一具日本兵的尸体,放在干柴上烧。姐姐被迫为他们就地烧饭,谁知饭给烧糊了,姐被一个鬼</p><p class="ql-block">子痛打了一顿,重新又煮。饭煮好后,鬼子让姐姐先吃几口,然后才将米饭用盆子全部带走。</p><p class="ql-block">问:日本军队占领南京后,实行所谓的“膺惩方针”,使中国人畏服,为其统治整个中国服务。于是,日军便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你当时亲眼看到过日军杀人吗?</p><p class="ql-block">陆:我看到的很多,只能记得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几次。给鬼子抬尸体的那天上午,在城墙拐处,我看到几个日本兵让一个 40 多岁的男子帮他们从城墙上往下扛东西,干完活后,鬼子就狠心把他从城墙上往下推,谁知那人被挂到了一根树枝上,鬼子见状,便捡起石头,照准那人乱砸一通,直到被砸死才笑哈哈地住手。下午,在西长干巷,我又看到一个高个子男</p><p class="ql-block">人坐在城墙脚下,被路过的鬼子一刀砍下去,整个人被一下子劈成了两半,惨不忍睹。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心惊肉跳。晚上,我家隔壁地洞里的人出来小解,被日本人一枪打死,还说他是“中央兵的干活”。开始,日本人要杀的首先是中央兵。鬼子打进来时,中央兵已溃不成军,不知是没有还手之力,还是不想还击,在船上的部分 88 师官兵竟一枪不发,真是在等死。日本鬼子用铁丝把中央兵一个个从肩甲骨处穿起来,整船的人被推到河里,活活淹死。后来,日本人象是发疯了一样,见人就杀。西长干巷 14 家在城墙边挖地洞避难的,有 12 家一个不剩地全部被杀</p><p class="ql-block">光。我家因为地洞挖得深,洞门口又被碎砖石和几具死尸堵着,才幸免于难。两天后,哥哥从鬼子那儿偷跑回来。一家人在阴暗潮湿的地洞里实在呆不下去了,要么饿死、冻死,要么被日本人发现杀死,父亲和哥哥就决定趁天黑带全家人逃命。</p><p class="ql-block">问:南京人民为了躲避日军的残酷屠杀,一部分逃到了当时外国人设立的难民区,但也同样遭到杀戮奸淫;还有些人到处东躲西藏,幸免于难的也不多,能不能谈谈你们当时“跑反”的经过。</p><p class="ql-block">陆:我们先是往圩地里(现南湖一带)逃。那天晚上,父亲准备好了过河用的绳子,带着我们一家人爬出了地洞。外面到处是死尸,从城墙下到河边全都拉上了铁丝网。我们从铁丝网下面小心地爬过去,往水西门方向跑。水西门大桥已被炸坏,来到河边,我们准备牵着绳子涉水过河,谁知河中整个堆满了尸体,那时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一家人脚踩着软软的死尸,手牵着手过了河。刚上岸,正巧迎面碰到两个骑自行车的日本兵,见到我和姐姐便大叫着“花姑娘,花姑娘”,上来就拉住我跨在膀子上,的包袱,我死命扯着不放,父亲见状急忙大声叫喊:“扔掉包,快跑!”于是我就将包一松,挣脱了鬼子,向圩子里跑去。那鬼子见状,气急败坏地抓住父亲,一巴掌把父亲打倒在地。就在这时,远处开过来一辆坦克车,车上的人对两个鬼子叽哩哇啦地叫了一通,好象是要他们赶快回去。这样,父亲他们才趁机得以逃走。我拚命地往圩地里奔,一口气跑到圩心。这时,天已亮了。前面又是一条小河,隐隐约约地看到十几个被杀死的中央兵躺在河里,我顾不了多想,就从他们身上爬了过去。上岸后,见不远处有一</p><p class="ql-block">间草棚,我便一头钻了进去。草棚里躺着一个放鸭子的老太,她逼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掏出来,说不交出来就喊外国人来杀我。我害怕极了,只好乖乖地我将手上戴的一个细细的银手镯给了她。一个时辰后,听到父亲他们在河对岸喊我,我便急忙又爬过河去,回到了他们身边。上午,又有十几个鬼子来到圩里抓人。无奈,我们一家人又逃到了赛虹桥,在那儿的苇地边搭棚子、挖坑。鬼子来的时候,我们小孩就赶紧躲到坑里,父母便用块木板撒上土铺些草坐在上面来掩护我们。但这方法总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我和姐姐及邻居的几个小丫头每天天不亮就钻到圩地里,拔些青菜,用破锅煮了吃,到晚上才敢出来。不久,鬼子听说圩子里有花姑娘,但又不敢进去,就用汽油放火烧芦苇,弄得我们无处藏身。后来,我们全家又逃到了江心洲,起先是十几家搭棚子住在一起,大家天不亮就顺着江边跑,到晚上再回来歇脚,直到棚子被日本人烧了,我们就又来到洲上的一个村庄,用两块大头(银元)租了一间房子,白天躲到床下的地洞里,晚上出来,就这样一住就是一年多。我的老伴殷招祥当年随其父躲到了美国华小姐负责的难民收容所,也被鬼子“抓差”到五台山山岭上,14 个人被绳子绑着,拖到山上要用机关枪杀死,后因其个儿高有力气,和另外两人被留下干苦力才幸免于难,其余 11 人当场全部被杀。</p><p class="ql-block">问:64 年前,侵华日军在华中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指挥下,在南京进行了长达六周的血腥屠杀,中国军民被集体屠杀的达 19 万人,零散被杀的尸体经慈善团体掩埋的有 15 万人之多。你们一家人历尽艰辛,能够躲过劫难实属不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城里?</p><p class="ql-block">陆:在外面奔波了一年多后,我们全家人又回到了南京城里。我哥那时以挑担子做生意为名,和游击队接上了头,后来,他要带我过江去参加游击队,因父亲不同意,加上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就没有去成。当时鬼子已开始搞安民登记,每个人都要领身份证,一些保长、甲长和汉奸勾结日本人,处处欺压老百姓,六亲不认。所有的城门查的都很紧,日本鬼子主要是害怕游击队进城。一天,我在水西门老城门口看到一名妇女在城门口贩盐,被汉奸和鬼子发现,唤来 3 条狼狗活活将其咬死,鬼子的狂笑声至今在我耳边想甩都甩不掉。</p><p class="ql-block">陆妈妈说到这儿,眼中早已蓄满泪水。她边用手帕揩泪,边对我说道:“孩子,我那时经历的事多呢,一时也记不起来,容我慢慢想,以后再对你讲。如今,你说美国人又要打什么仗,我一听心里就怕,我可真是诚心期望咱们这个世界能够永远地和平下去啊!”</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位多么善良的中国母亲啊!</p><p class="ql-block">她历经南京大屠杀的劫难而幸存。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半个多世纪以来让她永远难以忘却的记忆,但她那颗曾被布满恐惧的脆弱之心中,却依然充盈着对和平的期盼和人类的博爱。 </p><p class="ql-block">《基层生活》2001 年第 11 期</p><p class="ql-block">《世纪风采》2002 年第 1 期</p><p class="ql-block">此文经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朱成山审签发表,之后,陆长英被确定为南京大屠杀幸存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