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55, 138, 0);"> 小果儿</b></p><p class="ql-block"> 吕涛</p><p class="ql-block"> “立秋三天搲破脸儿。”这是一句农谚。农谚的表现力很强,但是地域性也很强。极少农谚在全国各地都通用,即便是教材里大家耳熟能详的,比如“一九二九,三九四九……”,物候各异,农时不同,南北东西也说法不一。我所说的这一句,我也不知道它的使用范围,但是肯定不大,因为它所描述的物事,以前也较稀罕,现在基本难见。陕北有一种古老的果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的“官名”叫什么,我们叫它“小果儿”树。这种树杆粗矮,冠浓大,枝密叶阔,花多果稠。我们家脑畔山上有两棵小果儿树,一大一小,大树健健康康,树大荫蔽,小树病怏怏的,干枯的老枝锯去,只有一两枝向一边斜出,尚有生机。这树两年才开花结果一次,中间一年自己“歇条”,不花不果。那时候我们老家果树极少,我家有这样两颗也是幸运,叫人艳羡。为了防止偷到侵害,果树周边,密密匝匝地栽一圈圪针条,只留一小口封上小门,供主人进出。果实即将成熟之际,也正是暑假,果园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在树旁搭个遮阳的破棚,说是照看果树,也是逃避父母监督和作业。小时候各家对孩子管教严格,即使那个年代毫无零食,饥肠辘辘,我们也不敢私自大肆摘食。偶尔垂涎不忍,也成立攻守同盟,监守自盗,轮流做东,偷摘各家果子三五颗解馋,仍心有惴惴。每次进了果树下的圪针圈后,我会用铁耙子把脚印耙去,把虚土耙得整整齐齐,好像作业本上的四线三格,以便以后识得别人是否进入。说来也怪,那个年代这么一耙,别人也就不再敢逾越,哪怕是调皮馋嘴的半大小子。偷盗被人所不耻,好吃也怕人笑话,农村人尤其讳莫如深。长期自律形成的淳朴民风,人神共同监督的道德约束,再捆绑上几条神秘的报复性的禁忌条款,农村的日出日落、鸡鸣狗叫、炊烟牛背才能得以安详和诗意。这是防盗门防盗窗监控器等没法带来的行动自觉,但终究被隔离在现代文明之外,逐渐淡漠,孰是孰非,百千年才能有答案。</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立秋前后,小果儿向阳的一面开始成熟,青绿的果皮渐渐泛白,直到淡黄里明显出现一道道亮红的竖条,像极了泼辣的小媳妇用指甲把嫩实的后生白净的脸上挠出的几道血印,果实就很快成熟了。这就是所谓“立秋三天搲破脸儿”,形象直观,富有生活气息,让人叹服先人们的语言天赋。搲破脸后,母亲就陆续开始采摘果子,挑红而大的或三十颗或五十颗分装,吩咐我和妹妹一家一家送给亲近的邻居亲友,或是别人家的驴我们种地时借用过,或是别人帮我家送粪点豆,或者吃了别人家送来的果蔬。母亲按照远近亲疏大小轻重,一一答谢。我们家别无长物,只此鲜少,真情实意。我和妹妹最开心就是给别人家送吃东西,穷人家有此输出,长了面子,走得飞快,满满的幸福感获得感。剩下的果子,我曾经提篮叫卖过,不论斤,论个儿,一毛钱几颗,我们老家不称为卖果子或者买果子,叫数果子。我衣服褴褛,走家串户,六亲不认,一个也不多给,后来几个长辈聊天还经常打趣我那时候的“吝啬”。生活是最好的教科书,苦难是最珍贵的经历,可惜我没有去经商做买卖,但是它教我懂得珍惜。和小果儿相近的果子,有一种叫老果。一个儿化音的差别,质地迥异。老果个大生涩,但是存储时间较长,用一根线把十几颗果子系起来,挂在土窑洞的壁上,红艳艳平添喜气,特别是那散发出来的浓郁果香,我见过的所有水果都难以望其项背。“小果儿”树和“老果”树现在都极少了,被早熟丰产的新品种替代,可是记忆里的物事往往要盘踞一辈子,甚至愈来愈烈。我们急切切地为了生存和希望走出去,却又眼巴巴看着老树枯死农村凋敝回不去,心中况味,你我自知。</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老家脑畔上已经没有一棵果树了,杂草丛生,旧径难觅。父母亲也渐渐老了,快咬不动那种果子了,像一座老石桥,一个桥墩起于农村,一个桥墩落于城市,倚重哪一头,他们不说,我也不问,交给岁月。我也到了“立秋三天搲破脸儿”的年龄,不再青涩,追求成熟。看见小果儿,唾津潜溢,不再爱吃,但是像老友重逢,浓郁而淡然,执手而无言。</p><p class="ql-block"> “童年啊,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