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垓趣事

曳尾涂

我和九垓初识是读高中时。恢复高考那年，渔洋区招了四个高中班，还分了一个重点班，我和九垓就在这个班上。每次做操列队，九垓总是排头兵，引领同学们，大家习惯称呼他“垓哥”。

我和垓哥都是苏湖人。他的家住大苏湖边，我家在小苏湖边。湖边浅处，长满菰草或芡实。渐往深处，荷叶间游鱼飞禽穿梭其里。读书之余，摸鱼踩藕，采摘茭白、鸡头米，是我们湖边孩子的一大乐事。

垓哥每次上学，他总背着两个腌菜坛子，沿着破湖堤，穿过大苏湖和小苏湖，从我家门前路过。有时候到我家喝口水，歇歇脚，我们就渐渐熟分起来。

垓哥在家里是老幺，行九。父母给他取名九垓，是希望他依托广袤的大地，好养大，有出息。他个头小，脑袋大，脑形前突后突，一副喜庆无忧的脸蛋，每每说完话后总是一连串的哈哈，声音的辨识度极高，见一面就可以记住他的模样。

讲台下永远是他的座位。他说他吃的粉笔灰唾沫星比我们都多，可我们还羡慕他这沐粉承露的待遇呢。语文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叫徐华文。徐老师特别喜欢垓哥，经常摸着他那有型有款的撅把子头而感慨：“你这前凿金后凿银，将来金银满仓，吃喝不愁。”现在看来，果被徐老师一语中的。

垓哥的作文总被徐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讲展示。夸奖垓哥的作文写得如何好，开篇有特色，文字清新，描写细腻，情感充沛，很能吸引人眼球：“清晨，朝霞映红了天空，小树在晨风中摇曳，枝头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唱着欢快的歌，我们开始了一天的学习……”我们由衷地叹服垓哥作文中的文采。后来，太阳，小树，鸟儿，在垓哥的笔下以各种姿态出现。但读多了有千篇一律之感，针对这点，徐老师似嗔似笑道：“垓哥你每次作文的开头都是树啊鸟啊的，能不能换点花样。肉好吃，但多吃也有腻的时候。”怕垓哥伤心，接着又安慰，“不过高考写作文的时候，你要记得把这些给我一袋子板出去，说不定砸出个惊喜来，阅卷老师还给你个高分呢。”说的全班哄堂大笑，于是垓哥有了个“袋伢子”的雅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好想有这么“一袋子”的。

徐老师还顺便给我们讲了一个村夫和一个秀才，调侃麻子时的笑话。村夫这样数落麻子：“麻子麻纠纠，多得象星星。大的像黄豆，小的像芝麻，数都数不清。”直截了当。而秀才委婉的多，然而更风趣：“筛，天牌，烘笼盖，雨打沙台，虫吃花嘎菜，石榴皮翻转来，大雪桥上走钉鞋，满天星斗不被云埋，薄暮渔翁破网拦门晒，一幅好字画全教虫蛀坏。”两相比较，高下立判。你看秀才句句都在说麻子的坑坑洼洼，却不见麻子二字。徐老师告诫我们，写作文也是这样，要达到秀才这种境界，写山不见山。这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后来高考，垓哥的语文在班上考了个最高分，一定是作文这块帮了他的大忙。

住校生活很清苦，早餐是各班用一个大木桶盛着稀饭分食，有时还吃出鼻涕虫，一想起都要恶心几天。中晚餐凭票打饭，要抢着去排队，排在最后可能吃不上饭。队列混乱拥挤，有时还打起架来，没一把力气不行。垓哥攀上了班上的一个大个子，所带腌菜常与他共食，大个子也乐意给带饭，垓哥很少饿肚子。

几十人住在一个大教室里，卫生条件很差。没有自来水，饮水和洗漱用的水，都来自教室后面的一个池塘。高考是七月，五六月间气温就很高了，天气潮湿闷热，有人得了疥疮，相互传染，垓哥也难幸免。疥疮初发为米粒大红色丘疹，进而发展为水泡和脓疱，很快就在身上大面积爆发。疥疮一遇热就发作，奇痒难忍。越痒越挠，越挠越痒。当时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夕阳西归，疥疮发了威，两手来回快如飞，一夜无得入睡。写出了疥疮患者犯痒时的痛苦状。后来徐老师找来偏方，用硫磺和水杨酸调制，给同学们外涂，总算控制了疥疮蔓延的势头。至今闻到那股硫磺的气味，仍心有余悸。

我们这一届，二百多号人，仅一位同学考上了大学，还有我们十来人上了中专。一群农村的孩子，填报志愿又无人指导，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都只好随大流填报了个县师范，不知道有其它更好的职业可以选择。

两年后我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分配在区下面的各个片中学任教。和垓哥一起分到了新沟坝的中学还有二位同学。这些年垓哥的知识在增长，就没见他身材有多大变化，混在学生中还真难认出他是老师。学校分来了新老师，在当时的农村中学，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也引起了社会上小混混的关注，常提着个录音机，穿个大喇叭裤在校园外晃悠，搞得校园也不太宁静。

校舍和村庄毗邻，周日闲散，垓哥戴着个军帽，三位相约而行，出门走走看看，晒晒太阳。不巧和社会上一帮小混混相遇，垓哥三人急忙闪让在路的一旁。“嗯，你们搞得还蛮拽呢！”为头的小混混一副轻蔑的口气，一边说着一边就追上去抢走了垓哥头上的军帽。垓哥怯生生地想和他们理论：“我们又没有缠你们？”为头的混混生气的回答：“你说得好，像你这样说，你不缠我们，我们不老不缠你？”垓哥还想辩解，小混混们围上来，将垓哥三人推搡到了路旁的水沟里。“再诡辩，小心揍你们的人！”小混混丢下狠话和不容挑衅的目光扬长而去。垓哥三人痛感有辱斯文，穿着下半身湿漉漉衣服来到区上，向领导申诉，强烈要求调离这所学校。

后来“818严打”，社会风气才有所好转，一年后，垓哥也调离了这所学校。

“落水”一事，刺痛了垓哥，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想法，一定要离开这乡村学校，到更大的舞台施展他的才华。于是他报考了华师本科函授地理专业，录取了，并开始了漫长的五年求学路。寒暑假武汉荆州等各地奔波，他获得了学识，也增长了见识。

开朗上进的垓哥，深得同行们的喜爱。有热心者关心起他的婚事来。说某某单位有个好姑娘，想跟他介绍介绍。垓哥欻的一下脸红了，急得一巴掌拍向好心人后背，冷不丁地一句“流氓！”搞得好心人哭笑不得。也难怪，我们这代人从小接受的是传统与理想的教育，高中时男女界线很分明，和女生讲句话都会红脸。读师范时，班上的女生就更少了，想讲话都没机会了。后来有人问他，当时为什么对别人的好心大为不敬，他很真诚地解释，说自己身体还没长开，思想上确实没有男女之事的想法。

又过了二年，区里办了一所重点初中，和我们前后分下来的年轻教师中，有十来人调到了这所学校。学校位于247省道旁，交通便利。再见到垓哥时，差点认不出来了。垓哥的身体就像施了化肥似的，噌噌地往上长，比刚下来的时候壮实多了。

清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和泥土湿润的味道。垓哥望着远处小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他仿佛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安宁，回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每当这时，他就会唱起那首《又见炊烟》，一种莫名的想法如蔓草滋长，他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小家，鸿案鹿车。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照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虽然美丽，

我心中只有你！

可是，那位伊人却在水一方，垓哥在歌声中陷入了无限的遐思。

每到饭点，长长的宿舍回廊下就是一道风景，十多个年轻老师，端着饭碗围坐在一起，边吃边闲聊。某某谈了个女朋友，在哪个哪个单位，谁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垓哥也打探起来：“你们女朋友的单位有无合适的女孩，帮我也介绍一个。”“你不说，我女朋友所在的粮油站，还真有一个。你敢不敢去？”一旁胖哥接过了话茬。听到是吃商品粮的还有个正规单位，垓哥异常兴奋起来：“快带我去！”胖哥正要回话，回头看见公路上有两个女孩，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垓哥，快看公路上骑自行车的两个女孩，骑在后面，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就是刚才跟你提到的那位女孩，她叫谢姐，在高湖粮站上班。”胖哥边说边用手指向自行车的方向。垓哥急忙起身，眼睛直勾勾向公路望去，直到自行车影子消失在视线里，才肯收回目光。然后眼巴巴地瞧着胖哥：“快，快带我去！”垓哥一刻也不能等了，拉起胖哥，推出自行车，朝高湖粮站方向狂奔而去。

垓哥的真诚爽朗，还有对爱情的渴望和执着，深深地触动着谢姐的内心。谢姐比垓哥小一岁，刚参加工作不久。第一次直面异性如火般炽热地表白，她腼腆的外表也难掩内心被撩拨起的火苗，圆圆的脸蛋上飞起两沫红晕，显得更娇羞更妩媚。不过她大方而不失礼节地招待了他们，虽然表现的有几分矜持，没有明确地答复垓哥，但她的心里已经认准了眼前的这位年轻人。

浑身散发着青草芬芳的谢姐，在垓哥眼前挥之不去。他骑着单车，往返奔波于途，一路洒满阳光，也布满星光。他默念起海子的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给自己鼓气加油，脸上写满坚毅，匪石之心不可转。他又哼起了那首对他来说有特别意义的歌“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歌声在旷野回响，飘荡着幸福的味道。

不久，垓哥向同事们分发喜糖，高调宣布了他和谢姐的婚事，同事们为他们高兴。从此垓哥和谢姐过上了你挑水来我浇园的生活。

潜江县改为了潜江市，渔洋区就成了渔洋镇。市区新建了一所高中，急需教师，镇上高中的老师大都进了城，镇高中也日渐陵夷，不久就停办了。垓哥恰好本科函授毕业，作为人才引进，成为了市里的一名高中地理老师。

垓哥成了城里人，一起分到乡村的一帮同学，后来也陆续转行或进了城。大家都忙于家庭和工作，同学间见面的机会就比先前少多了。垓哥每年要回镇上招生，我们能见上一面。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从前的一群翩翩少年，如今都成了满头银发的老人。很多人都到子女所在的城市，帮带孙子孙女，东一个西一个，再齐聚首已很困难。垓哥灵机一动，不是都有微信号吗，见个面还不容易，于是他把居住在大小苏湖周围的同学拉在一起，建了一个微信群。群员有垓哥、老袁家、小李子、彪哥、万夫子和我，取群名“六人行”。

万夫子看到这一群名大为不屑：“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出有典，与实相符，这样才不枉为一群读书人。”第二天，万夫子提议群名为 “渔歌互答”，并附文说明：范文正公有文《岳阳楼记》，其言“渔歌互答，此乐何极。”意谓渔人唱着歌互相应答，这种快乐哪有穷尽！“渔”字与我们都是来自渔洋的一群人暗合，“互答”二字，简而雅，俗而美。一群来自水乡的曾经的同学同事，在这里相聚，闲扯东西，纵论八方，还有什么比这洒脱快活的！

万夫子并赠开群诗一首《致群主》，并为群聊旨义定了调调。

渔歌互答君一倡，

同窗旧情话短长。

贫富贵贱何须论，

全心只在寿无疆。

垓哥也忙回应万夫子一首《劝夫子》，也是奉劝大家，到了该放下读书的执念，来享受这群聚的时光。

渔歌正飘君速答，

瞎话连篇也可夸。

老矣何须万卷书，

不如歌楼几盅茶。

小李子急忙挽起袖口，拉起他擅长的口哨，附和《渔歌曲》一首。

渔歌一曲众人和，

且歌且舞且为乐。

布衣临风虽无酒，

也把豪情赋山歌。

真乃渔歌互答，此乐何极也！

每每忙完家务，垓哥便召集群员会议。垓哥见我手机视频总对着房顶，了解情况后，他给我网购了个手机支架。每当看到手机支架，我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

闲聊中我们得知了垓哥一些近况，他们老两口在儿子所在的城市照管孙子孙女二人的生活，负责上下学接送。谢姐在国企改制那年下了岗，常年负责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垓哥很感激他老伴，觉得一直以来对老伴亏欠得太多。如今退休了，他在努力和老伴实行角色互换，由主外改为主内。如今是烧火带引娃，一抹带十杂，家中的大小事都抢着做。

垓哥还分享了他带小孙女的一件“乐事”。前不久的一个双休日，他带着孙女在小区内玩耍，孙女骑着滑板车，从一个坡道上滑下，不小心惊扰到了一位做完手术不久，在坡道下散步的奶奶。奶奶五十来岁，没来得及躲闪，整个人噗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孙女也被吓哭，急忙喊来爷爷。他没理会孙女，径直奔到奶奶身边，慢慢扶起奶奶，细语询问身体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检查。奶奶坐了一会，感觉身体无大恙，便说先观察观察，明天再说。奶奶定了定神，接着又说，自己前久不花两千块钱买的一个手机摔坏了。垓哥赶忙接过话，说什么款式的手机，照原样给您买一个。让奶奶打电话给她的孩子，告知她摔倒的情况，同时购买一部同款手机回来。奶奶的闺女拿着买手机的发票，递给垓哥，垓哥照单转付了一千五百块钱。垓哥执意要送奶奶去医院检查一下，被奶奶拒绝。他就让奶奶留下他的电话号码，有状况就联系。第二天垓哥老两口提着一大摞水果去看望奶奶，奶奶很感动，说自己身体还好，让他不要惦记。

垓哥是乐呵呵地讲完这件事的，他说他很高兴，一是没有被讹诈，二是买手机还赚了五百块。垓哥的乐观情绪感染着我们每个人。

垓哥在群里发了张养浩的一首小令《山坡羊·一个犁牛半块田》：

一头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睡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在三竿我在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

是啊，随遇而安，与物无忤，追求内心的宁静与满足，这不就是我们这群退休老人该有的心态吗？！

2024/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