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窗外的那片海（一）

半农

不觉之间，和老伴在银滩已经生活了十五年，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退休后会在这个被一些媒体称之为鬼城的地方生活这样长的时间。 我是北京人，从小在那里长大，那里曾经有过我最温暖的家，有过我对儿时全部美好的记忆。岁月流逝，沧桑巨变，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北京城的感觉越来越生疏，越来越迷茫了。连绵不绝的高楼大厦几乎吞噬掉了我儿时的全部记忆，父母的离去又带走了家里最温暖的那一部分。清晨，每当我看到那些拥挤的，来去匆匆的上班人群时，越来越感到我与这个城市已经是那么不协调了，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老伴2009年在乳山市海阳所镇买下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到如今真正让我牵挂和眷顾的地方，或许已经是我家窗前的那片海了。 一，一望无际的诱惑 我喜欢一望无际的感觉，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戈壁，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在泰山之巅，黄山之巅，在许许多多的高山之巅我见过脚下一望无际的莽莽群山，在湖南老家我甚至还见过一望无际的竹海。“一望无际”这个词永远是属于大自然的。 或许是因为被高楼大厦遮挡太久的缘故，2009年，当我来到银滩，再次看到那一望无际，碧波万倾的大海时，心里涌出一种久违的舒畅。 　　近处的那个小岛叫“腰岛”。是海军航空兵的靶岛。每年要进行几次实弹演习，我是一个老军人，轰轰的炮声让我一次次想起五十多年前的军营和那些难忘的岁月………。 　　更远处的是宫家岛，岛上有个小村子，我曾随“天下第一滩”网站的网友们登岛作过两次环保。 刚来的那些年，我曾几次试图游上宫家岛，网友告诫我“中间有洋流，太危险”。我犹豫了，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是件憾事。 　　南面的那个海湾是村里渔民泊船的地方，也是小区业主们常来赶海的地方。每当潮水退去，业主们都分分跑来赶海。 2011年9月的一天上午，我和老伴赶海，半个小时就抓了19只梭子蟹，高兴之余写下一首 【银滩一日赋】闲居东海边，散伴天地间，只图渔耕乐，不朝名利山。乌雀出东海，金光洒海面，何为一望无际之辽阔，何为碧波万顷之壮观。轻舟荡漾，渔声渐起，水鸟戏于海面，鱼群泛于清波。少焉，大潮渐退去，凸凹出水面，小蟹藏石底，鱼贝困浅滩，邻人赶海出，我偕夫人随。捉蟹者寻于石下，拾贝者掘于泥沙，老少逐浪而戏，张张开心笑脸。午间小睡后，拿锄去菜园，拔尽田中草，又把肥水浇，滴滴汗水流，腰酸腿也疼。世人皆知锄禾日当午之苦，何曾感到汗滴禾下土之乐。人喜收于秋实，我乐获于身心。夕阳渐下，回至家中，品海鲜而饮美酒，不亦乐乎。日光落尽，漫步海边，夜色笼苍穹，斗牛相随，月光洒海面，渔火相映。清风徐来，周身浊气荡尽，陶于此月色，醉于此涛声。 　　二，我的半农生活 海阳所镇是个小地方，横竖两条街，全镇2万人口，它也是个古镇，明朝初年，为了防御倭寇，也就是小日本的侵扰，朝廷在沿海建立起“都府卫所”制的防御体系，海阳所是个千户所。现在镇里还保留了一些明朝古迹。 初来那年，老伴去美国探母，我从北京坐了一宿的大巴车回到银滩，又走了四公里去赶集，买了一些菜，已感觉很累，见路边有个饺子馆便转了进去。“大叔你吃点什么？”年轻的女老板招呼着我。“来盘饺子吧”。吃完饺子我对女老板说：“您能帮我打个车吗？我从北京过来，坐了一宿大巴车，有点累，你们这儿也不知道哪里能打到车”“你去哪儿？”“陈家村”女老板掀起门帘，对里边说了一声“你去把这个大叔送到陈家！”我看见里面几个年轻人正在打麻将，“等一会儿”“什么等一会？！”没有想到女老板竟是一身爆脾气，过去就把牌桌掀了，小伙子一溜烟地从后院推出来了一辆摩托车。“大叔，你上来吧”小伙子把我送到了楼门口，“您看这一趟多少钱？”，“什么钱？”没等我细说，小伙子一溜烟就没影了。“豪爽！”这儿的人挺合我心思。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在中国的影响实在太大。许多人年轻时就开始向往恬静的世外桃源生活，尚未退休就到山中，水畔，海滨，林间，四处去寻觅他们心中的世外桃源。小区的业主们，初来银滩时都十分亢奋，“这儿真不错！天天眼望大海，闻涛而眠，吃的是农家绿色食品，吸的是负氧离子最为充沛的空气，清清静静的，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就在这养老啦！”，人人都开始设计自己美好的老年生活。人们对“世外桃源”的理解显然存在着一些偏差，满脑子都是美好清净的“桃源”，而对孤独的“世外”生活似乎毫无心理准备。老年人喜欢安静，但更惧怕孤独，当“世外”孤独的生活逐渐让人们感到恐惧时，“桃源”的美好便失去了魅力。一些人选择断然离开。一位邻居十年前离去时的那番抱怨，我记忆犹新：“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一天到晚见不着个人影，打麻将都凑不齐手来，天天在家里傻呆着，不能天天看大海吧？说什么也不在这儿住了，这就把房子卖了！”。那咬牙切齿神态让我看到了他离去的决心。 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一天到晚没事干都会被烦死。 我到集上买齐了种地的家伙事，开始了田园生活， 说起种地实际我并不陌生，父母祖上都是农民，我从小也常在父母身边干些地里活。楼下的小花园我种上了各种蔬菜，又到小区院外，开出了七八分空地。开荒原本就是一件累活儿，那片空地下面埋的全都是建筑垃圾，大石头和水泥构件都有几百斤重。老年人有的是时间，慢慢干吧，清理这些垃圾我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刨坏了三把镐头。 五一节前后是种地瓜，花生的季节也是最忙最累的时候。翻地，起垄，插秧，浇水，每天都是从早干到晚，天天汗水如注。我曾对杜甫的那句“锄禾日当午”产生过质疑，这儿的农民，都是一早一晚下地干活，根本就没有人会在大中午跑到太阳底下去暴晒。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分耕耘就有几分收获。我种的蔬菜根本就吃不完，给邻居，网友送过去，院外种的地瓜和花生长得也非常好，十一过后，开始收获，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招呼一帮网友，共享丰收的喜悦。最大的地瓜一个就有五斤多，花生吃不完就拉到镇里油坊榨成油。一些退休老友来电话：“你每天都忙乎点什么事啊？”“两件事，一是碗里的，一是地里的”。 　三，渔民好友 村里渔民出海常从我的地头路过，有时停下来和我聊上几句，有时还指导我种地，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老刘，你还想下海吗？”，一天，渔民陈吉云在地头招呼我。“当然想啦！”“走吧！”我跟着他来到海滩，他忽然蹲下了腰，“干嘛？”“你上来，我把你背到船那边去”我大吃一惊，老陈也是七十岁了，只比我小一岁。“真实诚！”“不就一条裤子吗？”，我跟着他上了船。海上雾越来越大，船开到老陈下网的地方时，船头已经看不到船尾了，老陈开始查看渔网，，我有些担心了。“这东南西北天光一样，啥也看不见，怎么开回去呀？别越开越远了！”老陈淡淡的笑了一下。查完渔网，船启动了。船在大雾中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没有了方向感，老陈忽然锚住了船，“这是哪儿啊？”“下船吧，到了”，迷雾中我看到已在眼前的岸边。“这渔民难道都有特异功能？”我疑惑了好一大阵。 陈吉收也是村里的渔民，当时他常把自家种的菜拿到小区门口卖。“你这豆角多少钱一斤？”“两块！”或许是在北京养成的毛病，爱砍价。“一块五行不行？”“两块！“一块六行不行？”“两块！”“一块七？”“两块！”“一块九？”“两块！”他似乎是在捍卫着一种尊严，一种品德，或者是一种信义，“你这人，真轴！……如果哪天我想买菜了，到哪儿找你去？”他抬手指向村里，“路边那个灰石板顶的房子就是我家”。 一天晚饭后，我和老伴出来遛弯，想买点菜，便想到了他。 这是一个三口之家，吉收两口带个小孙子，我们的到来显然惊动了他们全家，所有人都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们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生怕怠慢了我们，我想起那年在新疆牧区进入牧民家的情景，也是一样的手足无措的忙乎着，也是一样的挖空心思的想办法招待好我们，也是一样的时不时的盯着我们的脸，渴望在我们脸上看到满意的笑容。我说明了来意，“你去给摘点菜！捡好的！”吉收找出手电筒递给了媳妇。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摘了一大包。“怎么也得称一下吧！”“不收钱！你能到我家来，就是我家的贵客，哪能向客人收钱，山东人没有这么干的，那是没人性！……” 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吉收常给我送些鱼虾和他种的蔬菜。我不在家，就挂在门上。一年冬天，下着小雪，我和老伴从家家悦超市回家，远远看到小区门口的灯下有人走动，过去一看，居然是吉收的媳妇带着小孙子。“吉收刚拉上来点小章鱼，他让我给你们送过来”“你们就留着自己吃吧！这么冷的天，再把孩子冻着！…”。 中秋节，吉收来了电话：“大哥！今晚中秋节，你们是两口，我们也是两口，干脆，你们两口到我家来一起过吧” 晚上带了一瓶“三坡美酒”（野三坡产的）和老伴就过去了。 炒菜的香气飘到了院子里，鱼虾螃蟹，扇贝海螺和炒菜摆满了小炕桌，有的直接摆到了炕上。吉收媳妇的手艺真好，所有的菜都炒得那么香。“真鲜！咱们吃过那么多鲅鱼馅饺子，包括乳山市里的，没有一家能有这么好吃！真没比了！”老伴发出感叹。我平时从不喝酒，那天晚上，两家四口人，边吃边喝边聊，一直到了深夜。第二天醒来，感觉余兴未尽，写下一篇； 《长相思.中秋》中秋月，云中藏。层层海浪清风长，一帘秋色香。一杯尽，两杯满，今夜渔家度中秋，酒醉人不还。 四，“我还小！” 十几年前，银滩没有公交，马路也没有修好，当地人开着三蹦子到处拉活。 一天我去大庆二区那边办事，回来时想打个车。一个老汉开着辆三蹦子来到面前。“去哪儿？”“陈家！”“上来吧！”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开着，“您多大岁数啦？”“八十四啦！”我大吃一惊，“您这么大岁数还跑出来拉活啊？”“没事的！”让这么大岁数的老人拉我，我坐不住了，刚到路口就让他停了下来。“您还是在家待着吧，都那么大岁数了！”“没事的！”看着老人开车离去的身影，“八十四？不像！” 秋天我在地里收花生，一个人把自行车支到了地头，他是陈家的，也认识我，“你这花生秧还要吗？”“不要了，你拉走吧！”花生秧烧火最好。他一边捆花生秧，一边和我聊起天来。“你在北京待的好好的，跑我们这儿来干嘛呀？”“不行了，老了，退休了，你们这儿空气好，到你们这儿养老来了”“你多大了？”“六十六！”他哼了一声，“六十六哪算老！正当年！”“您多大了？”“八十七！”我有点懵，…真后悔刚才说出的那几个“老”字。他在地头往车上捆花生秧，一不小心掉进旁边的沟里，沟有一米多深，“我拉你上来吧！”“不用了，我能上去”他三脚两脚就爬了上来，骑上车走了。“八十七了身体还这么棒…六十六还真是，正当年！” 村里人喝的是他们自己打的井水，甘甜可口，比超市卖的矿泉水好喝，我常拉着水桶到村里打水。“你这是干嘛去呀？”一个中年人问我。“到村里打点水，你们村的水好喝”“去谁家？”“谁家都成！”“就去我家吧！”进门见一老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哦！认识，他常在家家悦超市门口摆摊卖菜。老人也认出了我，站了起来和我打招呼，寒暄了几句，我问老人“老爷子，实事求是的说，您今年多大了？”。中年人是他的女婿“九十九！过了年就一百整寿啦！”。我有点被噎住的感觉，怎么都这么大岁数？一个比一个大？ 之后，每当和当地老年人聊天，问起年龄，我都会先说上一句“我还小，还不到八十”。 五，镇上 好像是为小区的业主们问点什么事，和镇上的一些领导有了接触。乡镇一级领导是国家各级政府的最前沿，直接面对老百姓，工作非常辛苦。他们的工作精神让我敬佩，我曾和于镇长聊起“脱贫”的事，全镇四十多个行政村，贫困户有多少户，多少人，都是什么个情况，于镇长说起来如数家珍，太熟悉了。“全镇脱贫一点问题都没有，就怕他们自己不干，每年就等国家救济，那是没一点办法”。 镇里知道我是搞旅游科研工作的，他们请我考查了全镇的旅游资源，还讲过一次课。 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曾把大乳山作为自然修复最好的风景区，带到了巴黎世界环境大会（全国只三处）。 考查海上旅游资源 在后山于家村看到文革时期的文化部长于会泳的故居 和王镇长聊天时，我曾建议她们开办几期餐饮培训班，提高那些小饭馆的餐饮服务质量，实际上，她早就想从行业管理入手，提高全镇的整体服务水平，她还想把牡蛎小镇搞出名堂，打出去。可惜她不久就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