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陵和那些翁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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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明孝陵和那些翁仲们</p><p class="ql-block"> 从明孝陵归来,几个月过去了。神兽道,四方楼,碑殿,内红门,升仙桥,方城明楼,宝顶等等,早已在脑子里变得模模糊糊,懵懵懂懂,分不清南北。只有翁仲路上那几尊文武大臣,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徘徊在我的脑海里,特别是深夜,他们悬浮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磷光,和我久久地对视着。</p><p class="ql-block"> 他们跟着我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他们想和我对话。超越600年的时空,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但有共同的话题。</p><p class="ql-block"> 明孝陵墓道经过石象路,在孙权墓旁九十度右转,两个六七米高的石柱矗立面前,这就是有名的翁仲路了。石柱后面,由南向北依次排列两对武将和两对文臣。自从秦朝大将阮翁仲因防御匈奴有功,被秦始皇铸了铜像竖立在咸阳宫外,逐渐演化为帝王陵墓前的石像,成为皇权仪卫的象征。这几对石像,文臣宽袖大袍,淡泊宁静;武将盔甲紧身,威武雄壮。经过600多年的风沙磨砺,更显粗犷厚重,质朴威仪。</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故事,只知道他们是那个朝代位极人臣的代表。当官当到这个份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多少代祖坟烧了高香。中国是一个官本位社会,不管是十年寒窗,还是十年征战,他们最终被立在这里,都值得后来人翘首仰望。</p><p class="ql-block"> 你们,是成功者。我在心中对他们说。</p><p class="ql-block"> 走出250米的翁仲路,跨过金水桥,穿过文武方门,经过碑殿、享殿、内红门,走上升仙桥,一座气势恢宏的皇家殿宇浮出桥面,这就是镇守洪太祖寝陵的方城明楼了。</p><p class="ql-block"> 方城用大石条砌成,宽二十多丈,高约五丈,其上是重檐歇山顶的明楼,十万片黄琉璃瓦在阳光下散发着点点金光,向世人展示着独有的荣耀。城台中间开出了一个券门,里面是一条前低后高的隧道,走进去拾级而上,深邃,阴暗,潮湿,压抑,让人感受到一种森严深密的气氛。走到隧道尽头,“此山明太祖之墓”七个大字突然直面眼前,一种帝王的无比威严和尊崇直直压迫过来。</p><p class="ql-block"> 走上城台,在明台楼前向南眺望,满眼绿色,莽莽苍苍,心胸豁然开朗,一扫刚才在方城下那种压迫感,指点江山的豪情油然而生。舍我其谁也!这里才是人生辉煌的顶点。刚刚还觉得非常高大的那四对翁仲,完全隐没在视界之外,这不是他们所能企及的地方。从翁仲路到方城明楼,这是一段官帽和皇冠的距离,是一段人生规划不可企及甚至想都不能想的距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两个“之”有质的不同。翁仲们只能战战兢兢跪在城台下,不管是徐达、常遇春,还是刘伯温这些曾显赫一世的公爵、侯爵和伯爵,在明太祖面前连一只蚂蚁也不如。我为自己刚才的谦卑感到好笑,因为我刚才在他们的俯视之下。现在则不!你只要身处皇宫,就能明白那些宦官们何以敢肆意羞辱大臣,就能明白京城那些芝麻官何以不把各路诸侯放在眼里。</p><p class="ql-block"> 洪太祖的36个功臣,大部分都没有善终,韩国公李善长,郑国公常茂,宋国公冯胜等等,或坐罪伏诛或无罪赐死或死后废爵,仅徐达等八人以免。 但这不具有典型性,兔尽狗烹鸟尽弓藏,每个朝代功高震主的人大多都是这个下场。我知道几尊翁仲想探讨的不是这些,他们想说的是洪太祖的肃贪。几百年来他们一直矗立在陵前,看多了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听多了过客的闲言碎语,这是一个到如今还有争议,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p><p class="ql-block"> 从方城明楼出来,返回升仙桥,内红门,按照陵园的设制,我们重回“阳间”。再次站到碑殿前,仔细端详康熙提的“治隆唐宋”,不知道康熙何以称赞朱元璋超过唐宗宋祖。毋庸讳言,朱元璋是一个有作为的开国皇帝。特别是他出身穷苦,同情百姓,深知贪官横行对百姓的压榨和对朝廷的危害,他对贪官有刻骨的痛恨。朱元璋即位后告诫百官:凡是贪污蠹害百姓的,严惩不恕。并采用了许多残酷的手段,腰斩,抽筋,枭首,凌迟,剥皮楦草等等。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他颁布了《醒贪简要录》规定:官吏贪赃六十两以上的枭首示众、剥皮楦草。塞满草的贪官人皮袋子挂在官府衙门的公座两旁,以警诫在职官员务必廉洁奉公。朱元璋在位31年,先后发动六次大规模肃贪,共诛杀贪官15万多。曾经有一个时期,大臣们每天上朝前,都要与妻子诀别,晚上若能平安回来,就会举家庆贺。更有两浙、两广、江西和福建等地,官吏没有一个能坐满任期,轻者罢官重者杀头,无一幸免。因为官吏被杀太多,衙门缺额,朝廷不得不“戴死罪,徒流办事”,让判死罪的官吏戴着镣铐去坐堂办公。然而这些残酷的手段并没有遏制住贪腐之风,贪官越杀越多,后来竟出现“朝治而暮犯,暮治而晨亦如之。尸未移而人为继踵,治愈重而犯众多”的局面,明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腐败的王朝之一”而载入史册。</p><p class="ql-block"> 由于时代的局限性,朱元璋不可能从体制上思考问题。历史经验表明,如果不从体制上铲除贪腐根源,一味“从严从酷”,单靠高压来震慑和威吓,对官员刻薄寡恩,只会导致君臣对立,上下离心,这样的反腐不失败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后来者雍正吸取教训,从税制改革入手,通过“耗羡归公”堵塞官员贪污机会,把统收的“火耗”作为“养廉银”,改善官员的生活条件,建立官员由不敢贪腐到不愿贪腐的动因,成功地把贪腐控制在了一个相对较低的水平,为“康乾盛世”的延续提供了坚实条件。</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当雍正站在老爸提写的“治隆唐宋”这四个大字面前作何感想。据说碑殿历史上是孝陵享殿前的大门,最初的建筑早已毁弃,如今只留下规模宏大的台基,清朝在台基上复建,规模不足原建筑四分之一。同治年间欲重修明孝陵,预算二十万两白银,最终朝廷拿出了七百四十两。这一路返回,才知自宝顶依次往下,方城明楼被毁,内红门被毁,享殿被毁,碑殿被毁;再往下走,文武方门被毁,棂星门被毁,一切都是重建的,唯有这四对翁仲和那些石像保存下来,是原汁原味的“真身”。</p><p class="ql-block"> 经历了600年的风雨,吸收了600年的山川精华,他们早已成神,没有什么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穿过棂星门,再次面对这四对翁仲,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谦卑。我重新审视着他们也审视自己,自责着刚刚的浅薄。他们是明朝文武百官的代表,他们经历过那个至暗时期,他们最懂得太祖的宏伟抱负也亲尝过太祖的铁腕手段。他们也许是被剥皮楦草的贪官,也许是无罪赐死的冤魂,也许是全身而退的幸运者。即使是贪官,也有很多无奈,年轻时或寒窗苦读或校场练兵,他们也曾有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也曾爱民如子,杀敌如麻,不肯贪污一枚铜钱。是什么让他们变了,是手中的权力,是众人的围猎,是上司的欺压,是官场的规则。他知道,他如果不贪,周围则无一安心,他将成为一个另类,被摒弃在官场之外。既然同流,何不合污,皇上要剥皮,那就一起来吧。</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我眼中的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空洞,这要多深的修炼才能达到的境界,大智若愚,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他们把一切都深深埋藏在心里,吃纣王饭,不说纣王无道,他们默默坚守,默默承受,一切都留与世人评说。经过600个春夏温润的南风,经过600个秋冬凌厉的北风,一年又一年的浸蚀和撕裂,他们的外表粗糙得像大臣们被剥皮后蜂窝一样的肌理。他们不再是冰冷的刚硬的花岗岩,而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复盘着无数惊心动魄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历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