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画.老友记》（文约4000字）

孙新华

　　小序

手痒之事两件：画画、写点小文。人物原形当然有，只是不乏转借、挪移、捏造、添油加醋，长则愈长，短则愈短，图味儿，切莫对号入座，当不得真，图一乐。

正文

老沈交一帮画画老友，常走动的有老宝、老霍、老叶、老许、老顿、老介、老苏、老叟。结识经年，均龄古稀，情状各异，三观稍别，别异出另番况味。

老宝长几岁，与老霍同年，若智若憨。家中姐妹多，是惟一男丁。自小无须顾念柴米油盐，散逸之态，袖手公子状。不求仕达，但求安适稳妥，人亦钱王（熬实）。

老霍，时出“老小”言状。早年读戏校，专攻湘剧老生兼花脸。七十几哒，走“八字”台步，抬腿亮鞋底，圈云手，吹胡子瞪眼一样不落。一张阔脸亮堂，一副武生架，行走带风，嗓音高亢，童子功。

老叶独立特行，心高，孤傲於事，一身棱角。话多，爱月闹（热闹），几杯黄汤下肚，侃侃不屑于世。细细听来，时乏悖逻辑，微醺则愈发胡乱。老叶少心机，张口直出，性情中人。

老许，段子高手，方言模仿高手，酒桌上惹人喷饭。作画最是勤奋，数量无算，多产且高质。与人处，泾渭分明，相投者倾肝胆，不屑者从脚骂到头。

老介绝对的“长沙里手”，无不晓之事，无不识之人，老叟戏谓之“广结天下豪士”。口头禅：“你先听我港（讲）咯……”。古道热肠。人有疑难，老介旋即掏手机查网，建议你如何如何。见人熟，“我们是画画的”，聊聊便加微信，不择对象的。遇乡人困惑，自告奋勇向当地政府反映民情并予疏解建议。最难得一颗童稚般好奇心。嗜钓，一根钓鱼竿行遍天下无对手。

老顿与老沈发小，性格沉郁，不可激怒，否则火山爆发。扯麻纱（扯皮）时，偶听他言：“钱不是问题，只莫把老子当宝搞！”。实则老顿仗义，守情谊，是个讲究人，异常警惕冷饭剩菜，饭店用餐，必去后厨审视一番。聊烹调，心得一套一套滴。

老苏，通透，义气扛鼎，一股深沉豪爽气。淡薄名利，绝不可人前夸表其“身份”什么的，不然急。老苏作画譬如做人——扎实，想象其素描有多棒。

老叟，老霍称他“百科全书”。记性好，啥都聊，画坛往事，民国风云，佳肴制作……。偶出文字，文白夹杂，“之夫者也”，士子状。倘若科举，少说中举人。

老沈低调，知学海无涯，少言多听。常自省律：不走中路，不立中门，不坐中位，以中庸为本，谦让，志节为要。作画尚自由意趣，号称要寻找“自己”。

诸友退休无事，儿孙妥贴无虞。

每月手机叮当一响，退休金到账，便兴兴然琢磨去哪写生，几欲逍遥。这些年跑不少僻乡古镇：山西、江西、湘西、河西，带“西”字地域存醇厚之味，入画。东南方也走。

前向齐伴，赴江西浒湾古镇写生。天阴晴不定。老叶诅天咒地的——“鳖天气（长沙粗口）”。确实来气，冒着大风小雨，老叶踉琅跄跄肩着画架，左手大画绷子，右手几十斤丙烯颜料，加上调色盘，水桶笔袋，分两趟走几百米从停车地到写生处。垒砖拣板搭台，置放一应画具，弓马娴熟。

老友们或坐或立，黙黙开画。喘过气，心气则未平，老叶自顾开画开腔，声高：“莫画小画咯，跟得月粉牌一样，要画大画！要画得厚！用大笔！一桶白色肯定少哒，下次带三桶，噫，这里画灰哒，要提亮！”，激情昂昂的。又飘小雨，“么子鳖天气咯！”老叶骂骂咧咧，与画还是天杠上了？

一阵风来，吹翻老叶的画，二阵风来又吹翻，三阵风来再吹翻，四阵风来复吹翻，“他妈这天气哦改（为何）啰？”，“天莫乱骂哦”，老沈调侃。为抚情绪，老苏到叶画前叫好，“莫策（调侃）我！你是大师”，老叶一“回门拳”打来。

老介画半尺幅小画，细着心，谨慎地调颜色，小笔慢走，不时念叨：“多年不画，忘了什么色调什么色成什么色，得慢慢恢复”，压根不听老叶“大画宏论”，听烦了正告老叶：“再七里八里（啰哩八嗦）小心老子素你一描！”。老介早年也是高手。

老许作画那叫一个投入，不出声，直盯着前方，手抖抖地一笔一笔往画布上塗抹，快速果断，帅真直扑，心无旁骛地谋篇布局，浑厚清新的现场感顿显，老许手快，一天四幅都不在话下，真是感觉的感觉。稍歇，笑笑开讲段子：“话说那年约老宝去户外写生，老宝忘带门钥匙是常事，出门时特意拍拍裤口袋，有钥匙响。到得写生处，打开画箱，叶哒卵（完了），调色板冇带，同行小画友马上说不画了，让老宝用他的。挤好油画颜料，正开笔，又发现带的是水粉白。画到一半，立旁观学的小画友发现老宝自己的调色板粘在画箱顶盖里面”。

写生后回家，裤口袋掏门钥匙，发现口袋里尽是银壳子（硬币）。

老许写生总是带回大量作品，老婆是第一个赏评人：“嗯，没得太差的”。坊间传说老许作画：画着画着一张精品问世。一支秃笔画遍山南海北，声名在外。

老顿画幅比老介稍大，坐着安静地画，上手快，须臾铺就色调，正是效果佳时。画面整体，色彩洋气，色块之间关系极舒服。老顿却自言一不留神就破坏了。自嘲画作常被女儿指指点点，居然劝老子多读书，老腔老调的，“跟得老子冇读过书一样，《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那几句还是念得出啵”。

老顿、老苏、老叟、老沈几根烟枪，写生时巧立名目，什么运神烟、开埸烟、构图烟、深入烟、歇气烟、收工烟，不一而足。老苏抽烟克制，见其他烟枪一根接一根，你来我往地递，奇怪肺强如此？问了，才知都抽“叭烟子”，口腔停停吐了。老苏实实在在吞烟到肺，直呼上当，此后接烟夹耳上，到时辰抽。

但凡递烟，接烟者都学老霍的话语：“哎呀！咯又哦始（怎么）要得啰，还要你郎嘎（老人家）装烟”。

抽“歇气烟”时去看埋头不动的老顿，老顿笑笑指指画：“提意见啰，就是咯鬼样子”。哈（都）是六七十岁人，不会口无遮拦，少不得赞好。若忍不住提出个小瑕疵，老顿会手执画笔朝你送两送：“你来改下啰”。改否？难定夺。至少，老沈知道老顿真谦虚，毕竟是发小。老顿时有佳作。一次于常德写生，画幅很有画格的画，老沈大为贊叹，私下发到网上，请大家猜哪位西方大师作品？反应一片疑惑，猜不到！惟一网友发现老顿于不起眼处的签名。

老苏画画不是盖的，一派学院正统严谨，擅从大调关系入手，薄薄的，画面自始而终宁静，绿调子尤抒情含蓄，造型精准，一笔一笔，不急，细想周全才摆到画面，一如老苏为人，冷静旷达。老叟老沈观老苏画，照例说好，确为心声。“好就谈不上”，老苏回应，老沈老叟大笑（笑由自老霍）。

悸动而乱花入眼的老沈被老苏画作的恬静淡泊感动过好几回。

老苏经历丰富，早年干供销。七十年代长沙浏正街口有家小酒馆，每天早晨七点左右，几乎同时有十几个“供销”骑着转铃脚踏车来洒馆，拧下铃盖盛满谷酒，喝着聊着，交流信息和坊间趣事。后教过书，做过室内装修设计，口头禅：“画不过你又哦改（如何）啰，老子反正是搞装修的”。

老叟作画从感觉到理智，徐缓有力地摆色块，点、拖、按、弹笔，间或刷它几笔，重塑造感，笔触帅得妥当，陶醉状。谈美术史如数家珍，拒绝任一大师干预，坚守自己，画面总是明亮痛快，恰如老叟满头漆漆长发，严谨又飘逸。老沈停笔装烟观叟画，真好！“好就谈不上”，老叟笑笑回应。老苏刁着香烟踱步老叟画前，先不叫好，凝着眼直瞪瞪地，隔着镜片：“看看，这一笔好韵味，看看，这色彩，力压罗索洛夫斯基，哎呀呀，再搞几笔可直接装框上墙了，老叟啊，冇得两百万绝对不要出手，我和老沈各分五十万要得哒”，一脸诙谐快乐地调侃。“亚你屋里二哒老子不画哒，老子回克（回家）”。老叟佯装生气地笑。倒显出好友间的放肆无忌。

老叟慢，似未曾遇过火烧眉毛的事，倒显得从容不迫。早年教过美术，法度严谨。孔子所云常挂嘴边：“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不逾矩”。

老霍喜静，通常找一孤景独画。操调色刀在画面拖、刮、填压，其画风厚重率性，得俄罗斯现实主义画派真传。老叟打趣为：“霍夫斯基刀法”。口头禅一如老苏——“画不过你又哦始（如何）啰，老子反正是搞厨窗设计的”。”老子七十几哒，画一回算一回，图个好玩”。

吾等抽“歇气烟”时好奇老霍在哪里画？寻找一番，见着霍画自当夸好老哥。老霍：“好就谈不上，要得不啰？”，要得要得！开玩笑，您是老英雄出山，一个顶三，老口子就是老口子！众人自是恭维，一脸的诚恳。老霍连说：“算了算了，不画哒”，惜羽毛状。老顿笑着说：“不画不画，我们一走你肯定又架场（开始）”。

老霍习语：“好就谈不上”，此后便成为大家回应“叫好”的规范谦语。

原本老友相识多年，明底细，相知契深，自不必块垒阻隔。就画论，互相切磋亦无妨，权当鼓励。尊重彼此多年画习，让衰年画兴不衰才是正经。

老宝，典型的画坛“老口子”，多面手，油画、水彩、国画人物、瓷画样样出色。油画用笔遒劲洒脱，塗抹自如，手法严谨又透着帅气。人说：“老宝画画少不了土黄”，画面暖暖的，譬如与之握手之感，为人亦厚重亲切，言语不多，冷不丁悠悠来句冷幽默，不动声色地诙谐。自然，老宝画灰调子也是出色。

老许与老宝相识最久，讲过多少老宝的笑话段子，老宝总是脸无表情地听，似乎与己无关。“装宝（装傻充愣）”是恰当的机智。

老沈画画尚自由。早年接触过设计、国画、陶艺，尔后仅习油画。彼时口头禅：“不守规矩，兀自方圆”，又恪守：“真诚、宽容、自为”的教条，意图在世界大师碗里偷点水汇入自己桶中，“桃李不言，下自成溪……”。想着画点不一样的，“杨五六蹲（出花样）”，又不走远，没到真自觉的地步。

出格点的画事，老沈提着近米的大绷子，为便利不拿画架，在古镇到处转悠，这里画个“大夫第”，那边画个“皇封贞节牌坊”，蹲在不同墙角合成一幅作品。独处的自由，随心真好，真没规矩，成方圆否？老沈不管，任人评说，我画我自在。

老叶开场锣鼓，老沈曲后余音，起落在低处，蛮好。

抽“收工烟”，老许段子来了：“老家有个朋友，开美术培训班，教一帮十几岁的孩子。一日，朋友有事外出，嘱老婆留心孩子们。他老婆不懂画，寻常术语听过。孩子们开始画素描静物，铺纸，打轮廓，由线入面，稚嫩的手渐渐犹疑，一看着急。朋友的老婆一边用拖把擦地，一边随着身体前倾后仰的节奏，开始大声喊船工号子般：注意啊同学们，注意！从整体——到局部，从局部——到整体，至少喊了几十遍，从头到尾擦完地板”。

烟抽完，老叶口中的“草台班子”

收工回旅馆。一地烟蒂，盖天晚霞，炊烟升起，暮光四合。老许嘶哑着嗓唱起了陕北秦腔梆子——中州古调：“山阴之麓，绿林幽篁，吼醒黄土诉衷肠。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袭红装，一世癫狂，遍拍栏杆向天问，一蓑烟雨任秋凉”。

回到旅馆，老板娘已备好一桌酒菜——又一个“高光时刻”。悠着点，六、七十岁的人哒！老介提醒。

2024年12月於星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