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老人与狗</b><b style="font-size:15px;">(短篇小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夜郎山魈</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西有块望娘石,正对着落日下的山坳口。山坳口丛林密布,埋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一头通向远方的世界,另一头缠着山坡,悬到河谷,过水,进入村庄。</p><p class="ql-block">山坳口是进山出山的唯一道路,送别,迎人,望娘石都是最好的瞭望台。村庄在这存活了多少代,没人知道,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这石头上磨蹭,坐卧,踩踏,敲击。石头早已没有棱角,只有斑驳的沧桑与锃亮。它见证着送别的感伤,迎人的惊喜,期盼的忧心。</p><p class="ql-block">太阳已经落山,四野慢慢昏黑。老人与狗,坐在望娘石上,眼睛注视着对面山坡。老人收缩皱褶密布的眼睑,仔细锁定从坳口走下来的一个人影。光线阴暗,山坡越来越模糊,行走的人影慢慢变成麻点,老人伸手抚摸黄狗的头,问:</p><p class="ql-block">“那是谁呢?”</p><p class="ql-block">黄狗的视力自不比他好,年纪没他大,生命的归期或许相同。它回头对他眨了一下衰弱而迷蒙的眼睛,慢腾腾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对着山坡沙哑地吠叫几声,算是对他问话的回应。</p><p class="ql-block">“二爷,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啊?”有人牵着牛从石头下面过,和老人打招呼。</p><p class="ql-block">“这里舒服啊,虫子少。……你看那是谁呢?不太像我们寨子的。”</p><p class="ql-block">“张大娘家三女婿。湖北的,来给张大娘清坟。”</p><p class="ql-block">“哦。是说不像。”</p><p class="ql-block">不像说明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p><p class="ql-block">天黑下来,空气像乌黑的蚊帐,把山里的村庄轻轻笼罩起来。待到月亮升起,又重新洒下白雾一般的光纱。</p><p class="ql-block">月光下的山寨很明朗,木屋透出的灯光比之月光,黯然失色。谁家有三两声狗吠,那灰蒙蒙的远山,便应着这参差不齐的回声。村庄的房屋,散乱坐落在一片斜坡上,三角脊梁撑起的瓦面,在暗沉的光影里,有如一具具漆黑的棺材。</p><p class="ql-block">黄狗走在老人身后,一声不响。他听不到它的脚步声,回头看时,它便用嘴碰碰他的腿,告诉他,它就在他脚下。</p><p class="ql-block">他们的木屋离大寨远,孤独独叮在东边山嘴上,从山下看,一个黑色的“介”字正映在天幕上。五十年的风雨极具威力,木屋已经歪得厉害,挡风的篱笆唯有残片钉在柱子上。椽皮,檩子,挑方,被烟火熏的乌黑。<span style="font-size:18px;">屋檐下结了很多蛛网,</span>虫子仍在木头里咬噬。狂风再起,框架摇摇晃晃,四处筛风。——他熟悉每一根柱头与挑方,每一个榫眼,都浇灌着他年轻的汗水。</p><p class="ql-block">“不行了。”</p><p class="ql-block">他低头看一眼身边的黄狗。</p><p class="ql-block">它抬头看他一眼,然后走去磨盘边,轻轻趴在地上。山中夜鸟鸣,东边起,西边应,它侧着头仔细听。他坐在石凳上抽水烟,猛烈的咳嗽突然拉弯他的腰,蜷成一团,状如虾公。它转身看他,待他的咳嗽停止,才回头听远处的鸟鸣。月亮很高了。</p><p class="ql-block">“大黄,睡了不?”</p><p class="ql-block">它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点燃打火机,摸到里间的黑屋,拧开五瓦的昏暗灯泡,走去床边开始脱衣服。它看着他脱衣服,看着他躺下。</p> <p class="ql-block">“春天又要来了哦。”他望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蚊帐,说。</p><p class="ql-block">它对他打了一个呵欠,转身准备出去。</p><p class="ql-block">“大黄。”</p><p class="ql-block">他从枕头下摸出一颗牛奶糖,剥了,递到它嘴边。它含在嘴里,然后走了出去。</p><p class="ql-block">它拱开门,出去后,又把门拱过来关上。</p><p class="ql-block">院里偶有年青的狗,来和它做伴。它们嗅它,舔它满含眼眵的眼,轻咬他脱毛的皮。它闭着眼,一动不动。它们示意它到下面的大寨溜达,它漠然地看着它们,它们隐隐觉察,它们之间其实有种莫名的距离。它们怕它,它高大的身形和漠然的眼神里,藏着一股雄沉的威严,亲近但不亲密。它们并不清楚它有多老,曾经历过什么。</p><p class="ql-block">它喜欢在那扇废弃的石磨上蜷伏,静静聆听山野一切可能发出的声响。间或起身,对着长空吠叫。苍老而厚重的嗓音,震动全山寨年青的狗,它们冲到屋外,对着东山嘴,呜呜回应。</p><p class="ql-block">老人起得很早,鸡叫三遍就睡不着。醒来就唤那老迈的黄狗。它总在最短的时间跑进来,坐在他对面,看他抽水烟,咳嗽。</p><p class="ql-block">天色明亮,他别着镰刀,爬向村后的山林——山梁上也可以看到进山的坳口。清晨空气潮湿,薄雾淡淡,能看清坳口那条发白的小路。青山安静而寂寥,偶有几只小鸟模糊的影点滑过,小路空空荡荡,仿佛从不曾有人走过。</p><p class="ql-block">山林是他们最熟悉的场景。过去,他扛着枪,带着它在林子里追野兔,打野猪。现在的林子,再不如从前稠密,一眼便能望到尽头。没了野兔或野鸡,偶然可见一两只松鼠,他不喜欢,它也懒得去追。林子只剩下一些不成材的低矮灌木,曾经古木森森,藤萝蔓草遮天蔽日,沧海桑田,难免会有一次次扎心的失落与感慨,可他和它依然很振奋,山林能唤起他们共同的回忆,也是他们一生的眷恋。</p><p class="ql-block">林中找不到多少枯枝柴禾,他就割下干死的蕨草,收刮各种落叶。山岭上冷风嗖嗖,卷起林中落叶蝴蝶一般飞舞。他把镰刀挂在树上,坐望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偶然想起他的青春与过往:红军……土改……唢呐……媳妇……四清运动……批斗……集体……柳保长那年轻小老婆,她说她比他大五岁,他给她家放牛,她给他补裤子,拿针的手很白,脸也很白……<span style="font-size:18px;">年青人其实糊涂,但也做过正经事……然而老了。老了,还在这土地,这山林,千回百转。偶</span>尔,他会刻意,努力让自己想得很远,想得很多。然而他一生的足迹,方圆不过百里,再远一些的世界,他无法猜想,空间局限着他的想象,他只有尽力回忆曾经所有经历的细枝末节,反刍这些生命碎片。这块土地是他仅有的生命空间,也是他和它的土地,这里养活他和它……老迈的脚印频繁起落,原地覆盖过往的足迹。</p><p class="ql-block">要不了几天,就过年了,年一过,春天就来了。春天的树叶很嫩,很香,阳光温暖,躺在蕨草里,美妙也惬意。它再不像年青时,总是不停息,耳朵灵醒,目光锐尖,东追松鼠,西撵山雀。而今它没了力气,也失了激情,步子也懒得迈。只是依恋和习惯性地随着他,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离他总不会太远。他在草里睡觉,它也在草边睡觉。</p><p class="ql-block">家里的蕨草与柴禾烧不完,耳房早就堆满了,然而他们照样每天上山。他想养马,远方那个人不同意。因为他喜欢骑马,跌折过腿骨。山里人养马总要有理由,他没有粮食可驮,也没有木材运输,然而养马干什么呢?不让骑,总不能只为每天割草喂它吧?去年养了几只鸡,没吃到蛋,跑到野外全给野猫拖走了。菜园里的萝卜白菜不用费神,点籽,泼粪,浇水,吃不了多少。</p><p class="ql-block">岁月一天天在变,大树砍光,老人死完。村里的木屋已经不多,大都捣毁了重建成砖头水泥的洋房。再没人站在山梁上唱山歌,取而代之的是电视机声音,和录音机里的港台歌曲。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长蛇一般爬进深山,斧如剃刀,剃掉一片片葱葱郁郁的树林,卡车带走一切可以带走的木材,到处暴露着干焦的黄色浮土,满目疮痍,山沟里的水也枯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玉米和甘蔗接二连三取代丛林。</span></p> <p class="ql-block">腊月的空气尽管肃杀,但“过年”的味道却是很浓。山寨不时响着爆竹的声音,空气里的火药香味经久不散。大人喝骂孩子的怒气,渐渐变得虚假,多是充满喜悦的底色。山坳口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团圆的空气,弥漫山寨。</p><p class="ql-block">老人不再上山,带着老狗,清晨就去村西望娘石上,观望西山。在他不多的岁月里,他希望远方那个人可以每年回来,他觉得他活得一年算一年。他是他生命的再续。他喜欢看他的样子,生气的样子也极像他。他告诉他,他在远方找了一个媳妇。</p><p class="ql-block">黄昏时,老人看到一男一女从山坳口走下来,女人驮着沉重的包袱,男人头上顶着一口黑锅。走到河谷他也没看清到底是谁。</p><p class="ql-block">“二爷,您在啊!”</p><p class="ql-block">“哦!是你们家两个!——我以为是哪个哩!”</p><p class="ql-block">他虚惊一场,说话的语气含着埋怨。来人揭开头上的铁锅,不是他要等的人。</p><p class="ql-block">“祥林哥今年不来过年了。他叫我给您说一声。”</p><p class="ql-block">“不,不来了?……他……他……他不是说要来的吗?!”他突然有些站立不稳,急忙伸手扶住身边一株油桐树。</p><p class="ql-block">“他说没钱,回转一趟不划算。”</p><p class="ql-block">“……没钱就回家呀!家里又不是没吃的!”</p><p class="ql-block">“这包东西是他给您带的,你点一下。还有五百块。”</p><p class="ql-block">“哎!每次都拿那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吃得完?穿得完?……钱要省着点用……他怎么样?”</p><p class="ql-block">“二爷,您估一下,还给您带了什么?”</p><p class="ql-block">“……呵呵,我估不着。”他眼角的泪水,慢慢退回眼窝。</p><p class="ql-block">“你看!”</p><p class="ql-block">背铁锅的人从背包里掏出三张过塑的彩色照片,递到他手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照片,白胖,眼睛还有些微肿,张得不是很大。</p><p class="ql-block">“咦!这是谁?” 老人有些迷糊。</p><p class="ql-block">“是谁?您孙子啊!您当爷咧!”</p><p class="ql-block">“祥林生了?!”</p><p class="ql-block">“呵呵,是他媳妇生了。——是个儿子哦!”</p><p class="ql-block">“呵呵……这狗东西……他当真不来过年了?”</p><p class="ql-block"> “当真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去年没来,说今年来,这狗东西……”</p><p class="ql-block"> “这几年那边人多事情少,又刚生娃,要用钱。”</p><p class="ql-block"> “呵呵,生娃是要花钱!”</p><p class="ql-block"> “他买手机了,您给他打电话嘛。用我的手机打。……二爷,您拿反了。”</p><p class="ql-block"> 他突然听到那边的声音,他的心开始慌乱:</p><p class="ql-block"> “是我啊!祥林。你……你怎么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爹,爹,是您吗?……毛狗哥到家了?……您身体好不?”</p><p class="ql-block"> “我身体好啊!……你有钱用不?……”</p> <p class="ql-block">“我有的,爹。……这边忙得很,老板不给我们走……看到您孙子相片没有?……七斤七两……江西的。……爹,您在家注意身体,不要上山,坡陡……您想吃什么叫六娘到镇上给您买……嗯,我晓得,您放心……我明年一定带她们回来……嗯……”</p><p class="ql-block">电话挂了,带信的人慢慢远去,天色一下就黑了,他老泪纵横,拿着照片的手,在冷风里颤抖。</p><p class="ql-block">他一改孤独前习,精神爽朗,开始喜欢窜门子,每家每户都去。他拿照片给他们看,听人家夸奖照片上的人。他目光闪烁,燃起年青时的灵动,在别人的赞美声里呵呵笑,他的牙快掉光了。</p><p class="ql-block">夜里,他屋里的灯光很晚才灭。照片上的婴儿没有笑容,那一副憨态却十分可人。他拿到它眼前,对它说:</p><p class="ql-block"> “大黄,你看,这是孙子哩,你看。你看。你看。”</p><p class="ql-block"> 它看到他高兴,也跟着高兴,盯着他递过来的照片,不停地摇尾巴。它虽然也很疲惫,在他高兴的时候,它却愿意让自己变得稚嫩可爱,给他打滚,作辑,舔他的手掌。</p><p class="ql-block"> 汗水濡湿了照片,塑胶的边沿也开始破损,他很珍惜地放进一口木箱里。人们也不再过问,日子又归于平常。</p><p class="ql-block"> 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年关到来。远方的人并没有来。他依然捎来很多吃穿用品。他告诉他,他和她分了,儿子被她带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起床的时间再不如从前早,而且感觉眼睛总出眼屎,变得干涩,火焦火燎。他又拿出那照片看,想看清总是看不清。突然间,世界变得模模糊糊。走路时,他感到腿脚打颤,发麻,不听使唤。在坡上跌了一跤,滚了很远,没伤着骨头,然而他在床上躺了三天。起床后,他听了那个人的话,不再上山,也少出屋。</p><p class="ql-block"> 他再不让它睡到院子里,只让它睡在他床前。夜半,他咳嗽,它便醒来,起身去拱他,舔他的手。它和他在一起已经二十三年,它懂他的每一种声音,每一个动作。他睡不着,起来抽水烟,它傍到身旁,用嶙峋的瘦骨,紧贴另一副嶙峋的瘦骨。</p><p class="ql-block"> “……我先走了谁做饭给你吃呢?”</p><p class="ql-block"> “……我走了你跟他去广东?”</p><p class="ql-block"> “……我们到底谁先走?”</p><p class="ql-block"> 他干枯的手抚摸它的头,它默然地闭上眼睛。</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头两个月,滴雨不下,热风灼烧鼻孔,令人窒息,蚊子却大量生长,天黑下来就围着屋子嗡嗡飞舞。稻田开裂,菜叶枯萎焦黄。村人进出无精打采,出门就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蓝得发灰。</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一个黄昏,阴云密布,狂风大作,接着电闪雷鸣,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p><p class="ql-block"> 大雨下到后半夜,方才止息。阴云散尽,天空重新露出稀落的星辰。山寨里的人们难以入睡,因为村东老人的狗,彻夜狂吠。</p><p class="ql-block"> 天明时,大家才发现,老人死了。</p> <p class="ql-block">电话打到远方,远方的人三天之后赶回来,老人入棺未合,年青人打开棺盖,老人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僵硬的身体,安静而祥和。年青人伸手抚摸那张安祥的脸,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失声痛哭……亡灵在诵经声里超度,安息。</p><p class="ql-block">一切完毕,大家抬着棺木,送老人上山,埋在他生前迷恋的那片小树林。</p><p class="ql-block">村人散尽后的第二天,年青人去坟前焚香,磕头,拜别,最后,他锁上屋门,再次离去。</p><p class="ql-block">这些天,忙碌的人们没有看到大黄,似乎也没人留意大黄。锁上屋门后的某天傍黑时分,它回来了,脚步畏畏缩缩,胆怯地走向木屋,零乱的皮毛上,扎着许多青色的苍耳子和鬼针草。</p><p class="ql-block">它站在空虚而静寂的屋前——房屋突然变得陌生,它的身子发冷似地痉挛,颤抖,情绪不安。它犹豫着,用嘴反复去拱那紧闭的木门,门没有开,它失望地看着门上摇晃的锁。……它拖着疲惫的腿,慢慢走去山下的人家,年青的狗并没有热情迎上来,它们显然看到了它的怯弱与狼狈,它们躺在屋角不屑地瞅它,又冷漠地把眼睛转向别处。它孤独地站在别人的院子里。有人从家里抬出狗食盆,远远唤它,它没走去,给它送到面前,它则等人进屋,慢慢吃上几口。</p><p class="ql-block">夜里,它跳进废弃的猪圈,再从猪圈围栏跳进屋里,走到老人睡觉的地方。屋子里一切都已腾空,再不见他生前的任何物品。衣服,连同床上的蚊帐,席子,被窝,全拿去十字路口烧了。那根泛着幽光的水烟筒还在,靠在那张空床上。空床架子就像主人生前嶙峋的骨头,冰冷地躺在地上。它在床前卧下来,几次想睡去,然而睡不着,焦虑地抬头看那一动不动的空床。</p><p class="ql-block">三天后,有村人上山割蕨草,发现它坐在老人的坟前。黄土堆被刨得稀烂,漆黑的棺木露出一角。愤怒的村人捡起石头拼命赶打,它仓皇逃进一片甘蔗林。</p><p class="ql-block">秋天,它死在村下的小河滩上。小河滩正对着村后的那片小树林。老人的新坟堆,被一片蕨草挡住,隐约可见坟上扦插的白飘纸,在风里摇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1-4-16 日1点14于上海藏山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