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踪影（34）一一萧邦之心

孙 榆

木心美术馆今年的特展是“萧邦之心”。

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也没有萧邦音乐方面的知识储备。特展的重点并非是推介萧邦的经典钢琴曲。欣然前往，纯属出于对名人八卦的好奇心。

萧邦是十九世纪波兰著名的音乐大师，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曲家和钢琴家之一，被誉为“浪漫主义钢琴诗人”。他6岁开始学习音乐，7岁创作了《波兰舞曲》，8岁登台演出，展现了非凡的艺术天赋。

（油画 儿时的萧邦）

萧邦的父亲是法国移民，母亲是波兰人。从19岁开始，萧邦离开波兰（当时波兰处于亡国时期），以作曲家和钢琴家的身份在欧洲巡演。迅速成名后，定居巴黎。萧邦因肺结核病缠身，最终于1849年10月17日在巴黎英年早逝，享年只有39岁。

特展的重点是“萧邦之心”。

萧邦死亡时，围绕在病榻边的是他的几位蜜友，还有他的姐姐卢德维卡一一正是她一直照料他，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萧邦很清楚自己就快死了，所以早就精心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事，包括肉体与灵魂的分离。

萧邦刚死，负责制作手模、脸模的友人便匆匆赶来，他必须赶在死亡彻底介入之前完成这项工作。这样，手部和面部的线条就不会显得过分僵硬。

（萧邦死亡面具）

（萧邦手模）

鲁迅去世时，一位名叫奥本杏花的日本女雕塑家为鲁迅制作了一副“死亡面具”。面具上留下了几根鲁迅的胡须和眉毛，意外地保留了他的DNA信息。

（鲁迅死亡面具 网络下载）

名人留下死亡面具的做法流行于十四世纪，旨在保存对死者的纪念，为将来制作肖像雕塑提供基础以及颅相学的研究。直到摄影技术发明后逐步取代了这种方法。牛顿、拿破仑、贝多芬等都留下了死亡面具。

（贝多芬死亡面具 网络下载）

萧邦死后第二天，伯爵夫人推荐的一位医生用手术刀顺畅地切开了死者的胸腔，摘取了萧邦的心脏。医生在水盆里涤净了心脏，让姐姐卢德维卡惊讶的是，那颗心是那么的大，形状难以形容。原先准备安放心脏的罐子太小，医生建议换只大点的容器，肌肉组织不能受到挤压，也不能贴在器皿的内壁上。最后，萧邦的心脏被放进了装满酒精的玻璃罐。也有人说是装满白兰地的水晶盒。

葬礼在巴黎马德莱娜教堂举行。萧邦有自己非常著名的《葬礼进行曲》（世界三大“葬礼进行曲”之一），但他有个遗愿一一在他的葬礼上要演奏莫扎特的《安魂曲》。当时欧洲最好的男低音演唱家拉布拉齐和首席女高音意太利歌手帕尼尼，在葬礼上领唱了《进堂曲》……葬礼过后，萧邦的遗体被葬于巴黎市内的拉雪茲神父公墓。

（萧邦墓地 网络下载）

临终的萧邦对姐姐说：请将我的心脏带回祖国。为完成萧邦最重要的遗愿，卢德维卡带着弟弟的心脏坐上公共马车，前往故乡波兰华沙。

马车在有规律的颠动中，来到了波兰边境。边境上的宪兵要求所有乘客全部下车，严格检查随身物品，确保这些女人没有携带任何可能煽动波兰独立运动的可疑物品进入波兰。

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现。卢德维卡把装有心脏的罐子藏在了支撑裙摆的裙撑上，躲过了检查。

才华属于世界，心灵属于故乡。萧邦终于魂归故土，卢德维卡泪如泉涌。

（萧邦姐姐 卢德维卡）

萧邦的心脏一直由姐姐保管，近20年。老去的卢德维卡最终将弟弟的心脏托付华沙圣十字教堂。水晶盒被嵌入教堂内的石柱，饰以碑面，上有萧邦雕像。

（嵌入萧邦心脏的石柱）

二战期间，德国人出于对萧邦的仰慕，在轰炸华沙之前告知了波兰人。教会提前把萧邦的心脏从石柱中取出，藏在一个隐秘之所。

德国占领波兰后，以“更安全地存放伟大音乐家遗产”的借口，公然带走了萧邦的心脏。直到战争结束，为了展示德国对文化的尊重，德国专门举行了一场盛大仪式，送回萧邦心脏。波兰总统取回心脏，即持之绕行萧邦故居，随后放回圣十字教堂石柱。

（德国送回萧邦心脏仪式）

160多年后，除了德国人对萧邦的心脏充满好奇外，许多国家的科学家也议论纷纷。一位法医学家提出了一项警告，这么多年的酒精蒸发，很可能导致心脏变干和变黑。

2014年4月14日午夜时分，一个由13人组成的秘密组织聚集在圣所中。这些人包括华沙大主教，文化部长，科学家等。行动的目的是要从石柱里取出装有萧邦心脏的罐子，以检查心脏组织的现状。取出罐子后发现，存放心脏的是个水晶瓶。他们拍摄了超过1000张照片，然后将瓶子以热蜡密封放回了原处。五个月后，波兰官方向社会公开了检查的所有细节。向美联社展示的器官照片，证明了萧邦的心脏仍然完好，器官被盛放在一个有琥珀色液体的水晶瓶中。美国科学家建议做必要的检测后，换一种更为先进的液体以保存器官，被波兰拒绝，理由是波兰教会和政府拒绝任何侵入性测试。

这就是萧邦之心的故事。

（波兰华沙圣十字教堂）

特展非常疏朗，萧邦的遗物极其有限。这里有个故事，萧邦的妹妹保存了萧邦的全部遗物，包括萧邦的钢琴。当时俄国人统治华沙，萧邦妹妹住的公寓里有个爱国者，他自制了炸弹，等俄国总督的马车途径公寓时丢下炸弹，爆炸只伤到了几个卫兵，没伤到总督。于是，总督下令，逮捕这座公寓的所有男人，包括萧邦的妹夫。并怂恿士兵抢劫公寓里财物，最后把整座公寓烧毁。所以，萧邦的遗物在这一事件中消失殆尽。

波兰人与俄国人的世仇，仅此，窥见一斑。

（萧邦妹妹 伊扎贝拉）

特展有面展墙，特有意思，专门展示了萧邦女友们的图片。萧邦有许多与他生命交集的女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直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八卦。那就简单消费一下萧邦最有名的天才女友一一乔治·桑。

乔治·桑，一个匪夷所思的牛人。她是法国巴尔扎克时代最具风情的浪漫主义作家。她以惊人的创作力，一生写了244部作品，其中包括100多部文艺作品、20卷回忆录《我的一生》，以及大量书简和专栏政论文章。她的才华和作品不仅在法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也对欧洲文学和其他著名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惠特曼、勃朗特姐妹等等。同时期的大文豪雨果曾称颂她“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其他伟人都是男子，唯独她是伟大的女性。”

不可思议的是，与此同时，她又是巴黎社交圈风头最劲的狠人。抽雪茄，饮烈酒，穿男装骑马。这个文采出众，多才多艺的女人，终日周旋于众多的追随者之间。她有洞穿男人世界的非凡智慧，理性的思考和感情的冲动，这两种极端的特质在她身上切换自如，使她获得了众多优秀男人的爱慕和信任。她的家里接待了一大批文学史艺术史上名垂青史的显赫人物：雨果、巴尔扎克、小仲马、福楼拜、左拉、缪塞、梅里美、屠格涅夫、萧邦和李斯特、画家德拉克洛瓦……还有拿破仑的小弟弟波拿巴亲王。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成为她庞大情人队伍中的一员。但时间持续最久，并在历史上传为佳话的，则是她与萧邦长达十年的同居生活。

乔治·桑18岁时嫁给一个贵族青年成为男爵夫人。但她因不能忍受丈夫的平庸和缺乏诗意，坚决与丈夫分居，带着一双儿女弃家出走，来到了巴黎开辟新的生活。

当初，乔治·桑喜欢钢琴家李斯特，李斯特的情人十分担忧，便撺掇李斯特把萧邦介绍给乔治·桑。萧邦与乔治·桑相识时，对这个拖着一双儿女大他6岁的女人并不看好，表现冷淡。乔治·桑初见萧邦，一见钟情。她对人说“我喜欢萧邦，但我也能让萧邦喜欢我”。乔治·桑对萧邦的自信来源于她对自己的自信。

几个月后，他们同居了，那是1837年，萧邦27岁，乔治·桑33岁。

（巴黎的钢琴家 后排C位李斯特 前座右一萧邦）

对萧邦而言，乔治·桑的美和吸引力并非来自于皮囊。深邃的思想和浪漫的生活使萧邦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舒展。乔治·桑对萧邦独具魅力的滋养，使萧邦越来越依赖乔治·桑。

萧邦肺结核病缠身，时常神情恍惚，忧郁伤感。为了萧邦的健康，乔治·桑带着萧邦和一双儿女赴西班牙的马约卡岛，那里气候适合养病。适宜的疗养环境使萧邦逐渐显的英俊健康，情绪活跃，充满自信，大大激发了音乐创作的灵感。

1838年12月，某日，乔治·桑帶着儿子外出购物。没想到归途中突遭暴雨倾盆，马车夫因积水难行，搁下这对母子，让她们自行想办法回家。乔治·桑和儿子赤脚拔山涉水，直到夜晚才抵达家门。

打开家门，乔治·桑被萧邦吓到了。当时萧邦泪流满面，在琴键上弹奏从未听过的奇怪乐曲，脸上尽是绝望的神情。看到母子平安归来，萧邦不禁大喊“啊！我还以为你们死掉了！”。萧邦在焦急的等待中，听到屋檐落下的雨滴声产生了幻觉。他告诉乔治·桑，恍恍惚惚中他以为母子俩发生了意外，坐下弹琴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感觉冰冷的水滴规律地滴落在他的胸膛上……

这就是萧邦《雨滴前奏曲》的诞生瞬间。

萧邦的音乐灵感不仅来源于键盘本身，也来自于萧邦音乐背后的女人。

（萧邦半身雕像）

人们称他们为“萧邦小姐”和“乔治·桑先生”。性格上的互补，极大地拓展了萧邦音乐的创作维度。乔治·桑为萧邦营造了一种刺激又宁静的自然状态，这使萧邦找到了一种新的音乐语言，也为钢琴带来了一种撞击心灵的声音。这个时期，萧邦的音乐创作进入了巅峰期和高产期，成就了一批不朽的名曲。

（油画 乔治·桑肖像）

（萧邦签名肖像画）

他们同居十年。后期由于乔治·桑的儿子叛逆和前夫提出子女监护权问题，家庭的和谐关系被打破。最使乔治·桑显的十分无奈和痛苦的是，长大了的女儿居然爱上了萧邦。萧邦自身也存在性格上的缺陷：敏感，神经质，强迫症。凡此种种，萧邦与乔治·桑最终选择分手。分手之后萧邦的病情迅速恶化，两年后即离开人世。

（乔治·桑女儿索郎热素描肖像）

（油画 萧邦最后的和弦）

萧邦、乔治·桑事业上的辉煌，确确有他们的天赋和缘分。而真正成就他们的是巴黎自由、开放和包容的社会环境。

萧邦时期的巴黎，艺术思潮空前活跃，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不管是非常精致的“雅痞”，还是具有非常才华的浪子，巴黎都张开双臂拥抱他们。人们可以妄议名人的私生活，也可以八卦他们品行上的不堪。但这，都不影响他们开展自己的艺术活动和展示自己的艺术成就。

狭隘的文化思维和胁制的社会风气，必然导致文化荒漠的出现。自由创作的人文生态，开放包容的社会氛围，昌明和谐的政治环境，永远是艺术家的灵魂家园。

（德拉克罗瓦绘制的萧邦像）

萧邦的钢琴声，曾唤醒了中国几代钢琴家的音乐天赋。

萧邦国际钢琴比赛是全球最具影响力，含金量非常高的赛事，每五年举办一次，已有百年历史。赛项的最大特色是，评委团认为无人有足够资格获奖，就让它空缺，宁缺毋滥。

1955年第五届比赛，傅雷的长子傅聪获得第三名和“玛祖卡”最佳演奏奖，成为开赛以来首位获奖的中国人，随即留学波兰。1957傅雷被打成“右派”（“文革”中不堪凌辱，夫妇双双自缢身亡），迫不得已傅聪选择出走英国。他以传统中国诗词融合萧邦音乐而享誉国际乐坛。他两次担任萧邦国际钢琴比赛的评委，被评价为萧邦音乐的真正诠释者。60年代《时代周刊》评其为当今时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

2020年12月，傅聪感染新冠肺炎在英国去世。艺术和灵魂都背离了故土……

（网络下载图片）

巧合的是，与傅家紧邻而居的顾家长女顾圣婴也是个极富钢琴天赋的女孩。两家关系甚密，顾圣婴小傅聪3岁，时常一起练琴。在傅聪获奖的那年，16岁的顾圣婴首次登上舞台，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了一曲萧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引起极大轰动。在傅聪出走英国的同一年，顾圣婴在日内华国际钢琴比赛中名震世界乐坛，荣获女子组最高奖（男子组最高奖就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波利尼）。这是中国人首次在世界高级别钢琴比赛中获得第一名金奖。国际权威评论称她是“天生的萧邦音乐演奏家，真正的钢琴诗人”。波兰政府特别邀请她到波兰巡演。为表彰她对萧邦音乐的出色演绎，送给她一份珍贵的礼物：萧邦的石膏手模。

（网络图片 动乱年代造反派批斗顾圣婴时当着她的面打碎了手模。后修复手模时缺损了两个手指）

顾圣婴的父亲顾高地受“潘汉年冤案”株连，被判20年徒刑。风雨如晦的年代，顾圣婴遭受了残酷的迫害。心灵的颓丧和艺术的颓废，万念俱灰。在傅雷夫妇自杀五个月后的1967年1月31日深夜，她与母亲和弟弟打开煤气，满门自杀，年仅30岁。如此决绝的满门了断，这得有多大的绝望啊！

顾高地昭雪后第一时间寻找亲人骨灰，竭尽全力，不知所踪。

顾圣婴，中国的钢琴诗人，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网络图片）

萧邦国际钢琴赛第十二届十三届两届比赛没有一人令评委们满意，冠军空缺。2000年第十四届比赛，冠军空缺被一个来自中国的男孩打破，结束冠军连续空缺两届，长达15年的沉寂，一举夺冠，成为开赛以来首位获第一名的中国人。他还创造了该项赛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得主，在比赛期间度过了他18岁的生日。当最后一个音符的回响淹没在如潮的掌声中，观众全体起立为他喝彩，由23位来自世界各地音乐权威组成的评委团也十分罕见地为他鼓掌。

一位极有才华的艺术家，一个单身年轻人，就因为脐下三寸那档事，于是……后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王徜徉粉画作品）

物有千般样貌，人有万般姿态。艺术家的成就有些与其人格的另一面是相背的。这，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毕加索有许多下半身的故事，他一生至少与七个有名有姓的女人翻来覆去的折腾，西方人给了他一个“世界渣男”称号。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作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存在。他的作品不也被隆重邀请进入最高艺术殿堂展示吗？他的代表作《格尔尼卡》被联合国放置在安理会入口的正壁显眼处。所以，全世界还是很包容他的，没人在乎他裤裆里的那点事。这方面的事例多了去了，如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雪莱、卢梭、易卜生、海明威、罗素、萨特……还有康有为、徐志摩、郁达夫……，现在的马斯克，等等。大师们的思想和成就，对人类的命运和未来无不抱有宏大的历史使命。但他们品行的另一面，确也唏嘘良多。奇怪吗？不奇怪！人生没有说明书，上至帝皇下至庶民，是人都会犯错。要求人人都做道德完人，必然出现很戾气的社会情绪，这种风气所产生的投射效应，会导致对一些小事偏向严厉处罚的激进心理状态，这就令人可怕了。

好了，此番议论限于肤表，不再细论，懂的都懂。有兴趣可以去阅读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里面揭示的都是上述这些大师类似的故事。

扯的有点远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