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妈的事

天马行空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月二十八号,星期一清晨,我妈坐在餐椅上独自黯然神伤。她的肢体也像被某种物体吸附住一般一动也不动,平时这个点,我总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早餐。我不满地朝她咂嘴,此时诧异郁闷填满了我的脑海,我慌乱地拿起背包朝门外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单位里,邻桌的同事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遥望窗外蓝天白云,初冬的太阳照在我们苍白的脸颊上,暖融融的光芒瞬间遍及满屋。同事喃喃地说,今天是她爸逝世一周年。我的心咯噔一下子跳起来,今天也是他走了一周年的日子。咋这么巧,我几乎惊叫起来,原来我妈大清早在哀悼他。去年也是这时间,我妈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出车祸了,整个人像被时光拉了回去,又是哭又是骂,好像那个人又重新站在她面前任由她打骂解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些人走了,似有非有的活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留给活着的人无边无际的思念,对于我妈,留给她的是无边无际的惆怅与哀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实,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与我们像隔着一个世界一样遥远。十几年了,我们从没联系过。当我得知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替我妈长舒一口气,我妈却泪流长河,她说她这辈子还有个心愿没有完了,她要去找那个人报仇雪恨。当他去了地下,我妈还要用脚把地踹的咚咚咚响。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去度量的一场仇恨,后来,我看我妈的眼神,仇恨的光芒一天天像被淘米水淘洗了一样茭白,从她的语气里,再提起那个人,平静的无波无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妈常说那个人是被她咒死的。她在她二十三岁那年生下了我,自此她的人生患得患失。我的诞生成了她的全世界,她像个大孩子一样守护着我,整天面对牙牙学语的我歌唱。而那个人在离我们很遥远的城市里当厨师,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当我一周岁时,那个人出轨了。我妈一直是一个人抚养我,觉得离开他不至于要死要活。很多人都说我妈傻,让我妈把我给那个人。我妈拿出纸箱里的信件,全是他们相爱时写的情书,当打火机点燃了那些纸页。我妈和那人一切的关系瞬间结化作烟灰。曾经他们是厂里很多人眼里最浪漫的一对。一九九五年,缫丝厂倒闭了,他们的人生也被厂里的大门化为一分为二了。我妈唯一的财富捡到了我,带我回到了外婆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外婆的村庄里,我妈像是被人换了一种身份。村子里逢有喜事,我妈抱着我都是远远的观看。我五岁那年,舅舅结婚,我妈一高兴走了神,跑去远远地迎接舅妈,被外公眼疾手快狠狠地把她推倒一边,险些摔倒。我妈难过地刷了一天碗,为了我有个归宿,我妈活的忍气吞声。有时实在咽不下去那口气,就在被窝里偷偷流眼泪。外婆是个明事理的人,找不到好男人她宁愿我妈今生在家待一辈子。外公是个种庄稼的人,常在田地里与人交头接耳,村里人说我妈是半路上人,像一季没有成熟的庄稼,青黄不接。外公常逼着我妈去相亲。我妈曾打开煤气与外公决一死斗,幸亏邻居砸窗救了她和外公一命。自此外公再也不敢对我妈提相亲的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每逢大年三十,我妈就像做了一件亏心事,也不笑也不说话。姥爷姥姥照旧放了鞭炮,洗手磕头跪拜菩萨,并在心里许愿。而我总是陈词滥调,大声说出我的愿望。我长大了考大学带我妈坐飞机看大海看大草原。让我羞愧的是,时隔多年,我一次也没有带我妈坐飞机看大海大草原。而我妈是全家人唯一没有许过愿的人。后来,我上了大学,常用责备的口吻问外婆,为啥你们爱我而不爱我妈。我妈为什么在重要的节日里不能大摇大摆登场,像个犯人一样把自己封闭。外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农村人传统观念重,她也没有办法处处去维护她的女儿,这么多年,她许愿她的女儿能过上好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童年几乎是在我妈的歌声里长大的。她拉着我的手走在空旷的田野里唱歌,在清凉的小河水里,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唱大海啊故乡。她用歌声点燃我的快乐,她用歌声驱散我的孤单。春天乡野里遍地野花开的热热闹闹,我们杵在这场盛开的花宴里,妈妈挖野菜喂猪,我追着蝴蝶疯跑。我妈还把她小时候玩的游戏又重新教我玩了一遍。我的外公不允许别的小朋友来家里玩,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我的玩具就是一堆沙子,还有一个挂在柿子树上的秋千。除了这些能让我伸手触及的东西,其他时候就是跟随妈妈去沙滩里,去小树林里,我们去外公看不见的地方,像风一样自由自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妈也有她最薄弱的一面,四岁那年当我的右腿被开水烫了,她以为我会死掉。哭的死去活来。抱着我时她裙子都掉到了脚跟下,却浑然不知。当医生告诉她,我不会有生命危险,她才恍然活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曾看过我妈拿着菜刀在空白的木板上剁,一刀又一刀充满力量的哐当声,深深的刀印刻在木板上。外婆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说我妈在练武术。再后来我长大了,也见过村里有妇人拿着刀,一边咒骂,一边像我妈那样迫切地用刀剁木头。外婆说,那是一种泄恨方式。所以,我妈说的对,那人是被我妈咒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个人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来找过我,让我喊他爸爸,我呸了他一脸吐沫。这辈子我就没有见过他这种不要脸的人,我妈把我养大了,他却坐享其成。他愤愤地离我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替我妈不值。当年她究竟喜欢他什么。那个人出现,我妈像是和谁谈了一场恋爱,脸色红润。常写一些小情诗,锁在抽屉里。我用鄙夷的目光警告她,那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死了。可那人却好好的活着,年纪大了,良心发现,并要好好弥补我。我妈心软的毛病又旧病复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究竟是哪年哪月让我妈死心塌地不再想他,是我高中毕业那年,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那人说好给一万块钱,当我和我妈退了出租房准备回外婆家时,那人竟然横空出现,提出条件让我务必喊他一声爸爸,我用一个手势快速地终止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用力地拿着我妈的手,朝外婆家的方向走去,我妈没有反抗,像我小时候那样温顺地尾随在我身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上帝为你关闭一扇窗户,同时又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很久以前,我妈把谁的名言当成了她人生中的座右铭。在我人生失意时,她就成了上帝口中的那扇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岁那年,我妈义无反顾地带我去城市里学校读书,外公曾不止一次地讥讽她,说她一个女人啥都没有去城里喝西北风去。我妈不知哪来的勇气,租房子,拾家具,把我安顿好。一开始从钟点工做起,慢慢地通过别人介绍,一天打好几分工。我上高中时,她去给我开家长会,我的同学都说你妈好年轻好漂亮。那是我第一次欣赏我妈。我妈三十五岁,烫着卷发,红衬衣超短裙子,脸色红润,浑身充满干劲。我走在她身后常常被她落下。自从我们搬到城市里,几乎一年搬一次家,每换一个新地方,她都像过年一样热闹。我的书桌时常洋溢着一杯清水,清水滋润了一朵朵鲜花,也滋润了我的青春。直到我上了大学,我妈骑坏了三辆自行车。每逢中午给我做饭时,分明看到她的小腿在抖动。她一边做菜一边发誓,明天我推着自行车爬坡,累死老娘了。当中午十二点的阳光白花花地刺着她的眼睛时,住在她心里面的那个千篇一律的声音又在给她加油,赶快回家给女儿做饭吃。二十多年她就是凭着一鼓作气,把我供养长大成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妈的故事,像一条小溪水,细水长流,波澜不惊。待我成家立业,她仍然不放心地跟着我,我走到哪,她跟到哪。美其名,她在保护我,实侧我在保护她。今年过大年,我一定修改我的愿望,放我妈远走高飞。</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